翌日,辰时。
王杰穿过崇明门时,乌云密布的空中正巧细细地飘下一片霜来,轻轻地落在徐知让日渐宽阔的肩上,他笑着走上前,朝徐知让作了一揖,“久等了。”他直起身,往徐知让的肩上指了一下,浅笑道,“‘谢衣翻花雪’。”
徐知让还了一礼,继而他弯下腰,为王杰拢了拢衣领上的风毛,“近几日天冷下来了,”他直起身,“小臣记得,四皇子向来身子不好,盛暑天里都须得用药养着,如今天转凉了,便更须得注意了。”
王杰鼓了一下嘴,“我不冷,”他露出小孩特有的一种白软苏萌的神情来,“我难得应景说对了一典故,知让你竟不应我。”
徐知让踟蹰了起来,他拢了一下身上的这件新氅,有些心虚地道,“四皇子一应吃穿皆为内造上品,小臣哪敢逾矩?”
王杰摇了摇头,道,“‘尚衣局’还是乱得很。”
徐知让一怔,直觉王杰的这句话哪里不对,他刚有心发问,就见王杰身后跟着的那个太监徐宁悄悄扯了一下王杰的外披边角。
王杰立时改口道,“不过‘山池院’新搬进来了一位纪娘娘,纪娘娘和气得很,父皇赏赐下来的好东西,一律都紧着我用。”
徐知让应了一声,听了这话心中疑虑更生,他走了两步,忽而指着空中飘下的凌霜道,“‘落英飘濆’。”
王杰笑了起来,跟着道,“‘先集为霰’。”
徐知让收回手,侧头对王杰笑道,“四皇子可是喜欢小臣身上的这件大氅?”
王杰抬起头,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故作无辜似地道,“倘或我说喜欢,那知让会送给我吗?”
徐知让笑了起来,“自然。”
王杰眨了眨眼睛,道,“那我便不能说喜欢了。”
徐知让奇道,“为何?”
王杰又鼓起了他白嫩的小脸,认真解释道,“知让若想将这件外氅送我,此刻定是不能当即解下来的,须得回去之后着人好生打理了,再从宫外进献了来,如此,便定绕不过徐娘娘去。”
徐知让淡淡地“嗯”了一声,“四皇子是不喜欢贵妃娘娘么?”
王杰道,“不是,”他否认道,“我是在想,若是这件裘氅让徐娘娘送到‘山池院’来,那父皇来寻纪娘娘时看见了,就必定会问。”
徐知让蹙起了眉,“那四皇子是……”
王杰接口道,“纪娘娘和徐娘娘我都喜欢,只是,”他抿了下唇,白软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愁,“我不喜欢纪娘娘住在‘山池院’。”
徐知让摇了下头,决定不再多问后宫之事,“那四皇子该去向皇后娘娘说啊。”
王杰却继续伪作稚声稚气道,“纪娘娘住在‘山池院’,我就成了知让身上的这件裘氅了。”
徐知让一愣,不禁道,“四皇子多虑了。”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小臣身上的这件裘氅,是他人所赠,纵使四皇子喜欢,小臣亦不能轻易转送与四皇子去。”
王杰笑了一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徐知让点了下头,转而又道,“不过,若是四皇子实在喜欢,不妨改日,亲自向此人讨要一件,这样一来,便不必再过贵妃娘娘的手了。”
王杰“啊”了一声,道,“不知知让所说是何人?”
徐知让迟疑了片刻,还是顺着王杰的问题,把陆绍江和徐知温的交情,以及陆绍江想要献石的事情略略说了。
王杰听罢,低头想了一刻,道,“我听说立冬时父皇又要去祭典,”他说到“祭典”一词时皱了下小鼻子,似乎是在为安懋又要为了仪式而行那些跪拜磕头的礼节而感到难受,“晚上会在大明宫设宴,这个陆绍……陆淮长想要献方物的话,这时节最好了。”
徐知让应了下来,“多谢四皇子告知。”
王杰看了徐知让一眼,道,“那知让也答我一问,可好?”
徐知让笑道,“四皇子想问小臣什么?”
王杰道,“知让以为,楚义帝可否为天下之贤主也?”
徐知让一怔,下意识道,“这……四皇子该去问宋先生才是。”
王杰努了下嘴,道,“我不想去问宋先生。”
徐知让道,“为何?”
王杰指了一下空中飘着的凌霜,道,“《诗经》有云:‘如彼雨雪,先集为霰’,”他絮絮地念道,“范增之去,当于项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徐知让微微一凛,脱口即道,“这是苏东坡的《范增论》。”
王杰应道,“正是,”他皱着小脸,有些为难地道,“这是昨日父皇来时,纪娘娘考我的文章,我虽喜欢纪娘娘,但实在不喜欢她总是在父皇面前考校我。我也不敢去问宋先生,若是宋先生知道纪娘娘总是在父皇面前说他教得不好,必定会同纪娘娘生气,这样一来,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徐知让心中大惊,面上却强装着镇静,“纪娘娘定是知道四皇子的‘汉史’学得最通,所以才考这一篇《范增论》的。”
王杰道,“不对,”他转过头,同徐知让较真道,“我连苏东坡的诗还须得文翰林来替我解,何况东坡先生的文章呢?”
徐知让一怔,思忖了片刻才记起王杰说的是他上回旁观自己被圣上训诫的时候,“……既如此,四皇子便推脱说不会解就是,想来圣上慈父情怀,定不会因着一篇《范增论》而怪罪四皇子的。”
王杰道,“我自是推脱说不会的,”他小孩似地嘟了嘟嘴,“只是我一说不会,纪娘娘便抢着在父皇面前去解,好像我的学问,还比不得她一个妇人似的。”
徐知让又是一惊,面上却笑着哄道,“四皇子年纪是小,待四皇子将来长到同宫中娘娘们一般大时,学问定会远胜内宫妇人百倍。”
王杰很有现代青年风范地摆了下手,“罢了,罢了,”他抬起头道,“无论我的学问如何,我都不喜欢同纪娘娘一起住在‘山池院’。”
徐知让听了,心中拿定主意,回去定要把王杰的这番话完完整整地告诉父兄,他想了一想,又强笑着追问了一句,“那,皇后娘娘可知道四皇子的不妥?”
王杰摇了下头,有些颓唐道,“我不敢去打扰皇后娘娘。”
徐知让疑道,“为何?”
王杰咬了下唇,又转头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徐宁一眼,小声道,“昨日我偶然听见,”他犹豫着道,“父皇说,纪娘娘与我的母妃恭嫔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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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书》:大明五年正月戊午元日,花雪降殿庭。
时右卫将军谢庄下殿,雪集衣。
还白,上以为瑞。
于是公卿并作花雪诗。
史臣按《诗》云:“先集为霰。”
《韩诗》曰:“霰,英也。”
花叶谓之英。
《离骚》云:“秋菊之落英。”
左思云“落英飘濆”是也。
然则霰为花雪矣。
草木花多五出,花雪独六出。
2苏子说,“范增离去是好事,若不离去,项羽一定会杀他。只遗憾他没有早早离开而已。”
既如此,那么范增应当在什么时候离开呢?当初范增劝项羽杀沛公,项羽不听;终因此而失去天下;应当在此时离去吗?
苏子回答说,“不。范增想要杀死沛公,是做臣子的职责。项羽不杀刘邦,还显得有君王的度量。范增怎能在此时离去呢?《易经》说:‘知道选择恰当时机,那不是很神明吗?’《经》说:‘观察那气象,若要下雪,水气必定先聚集成霰。’范增离去,应当在项羽杀卿子冠军的时候。”
苏轼《范增论》: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尔。”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
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3“楚义帝可为天下之贤主也”
我曾经评价楚义帝,称赞他是天下的贤君。
就仅论楚义帝派遣沛公刘邦入关而不派遣项羽,在稠人广众之中识别卿子冠军宋义、并且提拔他做上将军这两件事,岂是非贤君者可以做到的?
项羽既然假托君王之命杀死了卿子冠军宋义,楚义帝必然不能再容忍项羽。
因此,不是项羽谋杀义帝,就是义帝杀了项羽,这用不着智者指点就可知道了。
范增当初劝项梁拥立义帝,诸侯因此而服从。
因此项羽中途谋杀义帝,必然不是范增的主意。
所以,项羽杀楚义帝不仅不是范增的主意;并且范增必然在项羽面前为楚义帝力争过而没有被项羽接受。
项羽不但不采用范增的忠告,而且还杀死范增曾经所拥立的帝君,因此可以推测,项羽怀疑范增,一定是从这时就开始了。
苏轼《范增论》: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
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
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
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
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