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陡然静默了一瞬,少顷,左瑞开口道,“这信定是你作伪的。”
那夸张的抖落声忽地轻了下来。
左瑞又慢慢道,“家父一生不曾识得一丁也。”
那老汉听了,一时竟会错了意,只见他“刷”地一记从地上支棱起大半身子,张舞着双手朝左瑞抓去,活像一只嗅到了屎味的癞皮野狗,“他是不识字,可总会说话罢……”
那老汉身后的几个儿子倒隐约知道了些意思,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把老汉往下架,嘴里纷纷哄道,“爹您别急……”
“对,先歇歇、歇歇……”
“让老十讲,让老十讲……您不是总说老十口齿最利了吗……”
他们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去拉那个声音的源头,把那个模糊的影子推到了前头,推成了一个同左瑞一样半明半暗的人形,“老十,你来讲!”
左瑞垂下眼,他头一次发觉,在专属于上邶州的家乡话里,“十”字和“师”字的发音竟那么相近,这发现使他陡然觉得他原本一直听得十分顺耳的乡音腻味了起来,“原来这位兄台在家行十啊,”他认真地计算着,好像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快要与家父一般年纪了,怎能与我称兄道弟呢?”
老十笑了起来,他虽然被乱七八糟地推了过来,但此刻却变换了姿势,他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看上去就像与左瑞正在村口闲聊一般悠闲,“原来‘举人老爷’还是喜欢听我等称一声‘爷’的。”
这句话一出,立即倒了左瑞企图排资论辈的胃口,左瑞怏怏地挥了下手,继续发挥他那种从不同人生气的淡漠天性,“算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家父也从来不期望做甚‘太爷’的。”
老十笑道,“好,好。”
左瑞睨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道,“家父从不作伪。”
老十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信展开,反转了一下,朝左瑞伸去,“自不作伪。”
左瑞没伸手,只是往下瞥了一眼,果见信上空白一片。
左瑞道,“急中生智。”
老十笑道,“原是该写个‘丁’字的,”他竟在这时玩笑道,“现下却不知该怎样写好了。”
左瑞道,“无论怎样写,家父都是不识的,”他顿了顿,道,“又何必白费工夫呢?”
老十道,“一横与一竖,何人能不识?”
左瑞一怔,随即道,“‘丁’中有‘亅’,”他微笑道,“家父不曾识得‘亅’也。”
老十道,“‘亅’乃不正之笔,不如一横一竖,直而不屈。”
左瑞一顿,随后道,“若直而不屈,是乃古之‘丅’字者也。”他淡淡道,“古时下作丅,上作丄,倘或一横一竖是乃不屈,难道自古上下,皆是直而不屈之人么?”
老十笑道,“这倒未必,”他微笑道,“不过我老十的这个‘十’字一横一竖,却能保准直而不屈。”
左瑞学着他笑了一下,这种笑一到左瑞脸上,顿时同左瑞那种与世无争的天性自相矛盾起来,并呈现出一派近乎扭曲的平和来,“……既这么急,”他轻咳一声,试图将之前的对话毫无缝隙地衔接起来,“想来定是有要紧话要说罢?”
老十道,“我说要紧,举人老爷可信?”
左瑞道,“孔圣人有云:‘人之所助者,信也’,”他似乎也发现这种笑与自己的神情不合,因而说着这话时便渐渐敛了下去,“你说要紧,我自是信的。”
老十笑了笑,道,“我同举人老爷说句实话,这‘登闻鼓’,我等是万万敲不得的。”他气定神闲地聊道,“若是不敲,至多是个被错发下去的宗产案子,将来换了知县,或许还有得一救;倘或敲了,轻则是公然违拗朝廷‘赎买’,逃税躲征,重则,却是藐视圣意,诱使朝廷命官牟取私利啊。”
左瑞皱了下眉,他其实并没有听懂“重则”二字后面的话,因此心里总还是觉得老十有些言过其实,嘴上却道,“原来如此。”他这时又换上了起初那种因置身事外而悲天悯人的神情,“可春闱在明年……”
老十忍不住打断道,“‘大比’虽是在明年,但举人老爷至定襄已有月余,这达官显贵,”他瞟了一眼左瑞肩上的书匣,目光锋利得好似要凿穿一个洞去,“总是应结识一二的罢。”
站在一旁的掌柜不禁轻咳一声,就听左瑞道,“我在上邶州十数年,也未曾有幸结识过一位豪绅士缙,何况我如今孤旅在外不过月余?”
老十一滞,就听左瑞继续运用他读书人特有的逻辑推论反问道,“倘或在定襄结识豪门如此之易,十兄亲自在定襄驻居月余即可,又何必这般‘暗渡陈仓’,特意来寻我呢?”
掌柜的闻言,不禁暗自发笑,他想,这书生素日里瞧着老实,针锋相对起来却毫不含糊呢。
老十一噎,就听旁边的老汉又一次大嚷起来,“瞧瞧!瞧瞧!还让我一边歇着!我若不再说句话啊,这小……”
那老汉一句脏话没出口,就被黑暗中急忙伸过来的两三只手捂回了嘴去。
左瑞见状却微笑道,“急归急,老师还是同从前一样呢。”
老十侧头看了被捂住嘴的父亲一眼,又转回头看了一眼左瑞,道,“家父从前对您……或有不恭之处……”
左瑞立即把话截断道,“没有,”他一口气把老十还没说出口的虚伪道歉堵了回去,“若是有,我先前又如何会同你说什么一横一竖呢?”
老十一怔,觉得左瑞的话很有道理,“那么……”
左瑞道,“我是怕皇后的侄儿。”
老十一愣,反问道,“什么?”
左瑞道,“皇后的侄儿,不就是皇亲贵戚吗?”他顺着逻辑道,“我在定襄不识一人,若是再贸然开罪这等贵戚,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十想了想,道,“这也未必,我在上邶州时就听茶馆里头的人说,如今周太师和徐国公斗得是天翻地覆,倘或这皇后的侄儿是其中哪一方的人,那就……”
左瑞这时忽而抬起头来,将目光幽幽地投向立在一旁照看着烛火的掌柜的,“您在定襄时日长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罢?”
掌柜的一滞,就听左瑞又慢慢道,“即便这是一桩连周太师,徐国公,甚至文家七公子都不知道的事,但您或多或少,总是应该知道些什么的罢?”
左瑞的目光出奇的锐利,掌柜的被他逼得移开了眼,他低下头,却见黑暗中又有一道道更为锋利的目光朝他切来,逼得他无处可遁。
少顷,掌柜的开口道,“若是您当真想面圣鸣冤,”他这话是对左瑞说的,“那么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投一张拜帖,给孔氏子弟。”
左瑞点了下头,不置可否道,“是啊,您说得对,”他这话是对老十说的,“《易经》云:‘自天佑之,吉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