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鹏飞走进了狮城一座酒楼的雅间。
他穿着汉人男子常穿的便服,袖子宽大得很,推门的时候,他不由拿手拢了拢袖子,怕沾上了灰。
纪鹏飞推开门,见屋里已摆了席,桌后坐着的男子穿着白色长袍,头缠方格头巾,全然是木速蛮的模样,但细看五官,还是能看出明显的汉人特征。
那男子站了起来,笑吟吟地朝纪鹏飞伸出了手。
纪鹏飞清楚,这是木速蛮男子之间的见面礼,先握手再贴面,以示友好。
纪鹏飞对那男子笑笑,先合上了门,转过身来,却朝他作了个揖。
男子收回了手,却也没回揖,而是道,“阿莱空,萨拉姆。”
纪鹏飞直起身,道,“阿达西,亚克西?”
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微妙,笑意却没褪,“纪大人对大食语颇为精通啊。”
纪鹏飞微微倾了倾身,“沙斐格断事谬赞了,我的大食语再好,也比不上沙斐格断事的汉语。”
沙斐格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纪大人既然精通大食语,自然也该明白我的大食名‘沙斐格’在汉语中是何意罢?”
纪鹏飞道,“我倒更好奇沙斐格断事的汉名是什么。”
沙斐格彻底沉下了脸,“纪大人有些得寸进尺了。”他盯着纪鹏飞,“我与纪大人都是汉人,不过国籍和信仰不同,纪大人何必如此无礼?”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中的‘艾达卜’只要求木速蛮,我这样的‘卡菲伦’可不懂大食教的‘礼’。”
沙斐格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圆场,“无妨,大食教对异教徒十分宽仁,《古尔阿尼》有云:‘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
纪鹏飞道,“《古尔阿尼》亦云:‘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纪鹏飞瞥了眼沙斐格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轻笑道,“依大食教的报应说,‘卡菲伦’该进‘火狱’,而我却向往‘大罗天’。如此说来,我在沙斐格断事面前,注定是无礼的。”
沙斐格冷冷道,“纪大人咄咄逼人,意欲何为?”
纪鹏飞淡淡道,“我只是按照儒家道教的礼节行事罢了。”
沙斐格盯着纪鹏飞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好,好,纪大人果然是位守节的君子。”他退后一步,朝纪鹏飞行了半揖,尔后朝纪鹏飞作了个手势,“纪大人,请坐罢。”
纪鹏飞也不客气,立刻坐到了桌子的主位上,沙斐格拿起桌上的注子把纪鹏飞面前的杯子斟满。
纪鹏飞斜着眼道,“三勒浆。”
沙斐格斟完,在旁边的客位坐下,“纪大人不喜欢?”
纪鹏飞道,“我只是觉得,酒注子里应放酒才对。”纪鹏飞说着,慢慢拿起面前的杯子,“三勒浆虽类酒,但终究不是酒。”
沙斐格没接话,而是立刻也拿起杯子,和纪鹏飞碰了杯。
纪鹏飞没缩手,但碰完杯之后,只是端着不动,并没有要喝净的意思。
沙斐格见纪鹏飞不喝,自己一口吞了酒杯中的三勒浆,却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把空杯子朝纪鹏飞示意一下。
纪鹏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沙斐格手中的空杯,却还是端着杯子不动。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沙斐格收回了手,把口中含着的三勒浆又吐回了杯中。
接着,沙斐格把杯子往桌上“咚”地一放,拿起桌上的白巾子擦了擦嘴角,“纪大人,这就没意思了罢。”
纪鹏飞也慢慢放下了杯子。
沙斐格道,“我原以为,纪大人单刀赴会,是正心诚意地想与我晤谈呢。”
纪鹏飞道,“我并非鲁子敬,沙斐格断事手中亦无‘荆州三郡’,这不过是私下友晤,如何说是‘单刀会’?”
沙斐格道,“纪大人既说此为‘友’晤,那我作为朋友,便要送纪大人一份礼。”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方才已说我无礼,我此刻便不敢收沙斐格断事的这份礼,否则,岂不是违了‘礼尚往来’这四个字?”
沙斐格闻言,叹息道,“纪大人这番模样,让我想起了西汉李少卿,昔年……”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已越过‘浚稽山’,作了‘右校王’了,如何还说旁人是‘李陵’?”
沙斐格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巾,应和道,“‘吾已胡服矣’!”
纪鹏飞看着沙斐格的这番做作,面无表情道,“再者,当今圣上英明,汉武帝如何能比?”
沙斐格道,“东郡国君虽非汉武帝,可东郡亦有‘公孙敖’,纪大人且看自身处境,便知……”
纪鹏飞立刻截断了话头,“沙斐格断事既已胡服,如何能擅评我东郡内政?”
沙斐格“呵呵”嘲讽道,“我为东郡旗北人时,因护国威,不能擅论国是,而今身为华傲旗北断事官,亦不能擅评东郡内政。依这么说来,世上竟无人能评东郡了?”
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为东郡旗北人时,为布衣百姓,百姓论国是,往往一叶障目,《商君书》尝云:‘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其言如是哉!”
“而今,沙斐格断事身为华傲地方官,掌旗北之地,效华傲国君之命,《论语》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怎能评我东郡呢?”
沙斐格道,“好,好,纪大人不愧是东郡科举出身的官员,真是会说理。”他话音一转,“只不过,这东郡的事儿,往往就是不讲理的。”
纪鹏飞似是敷衍,又似是调侃地说道,“是啊,我这科举出身的‘秀才’,偏偏被分去管一群兵,可不是‘有理说不清’吗?”
沙斐格道,“恕我直言,纪大人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上头有人为难纪大人,下头百姓又怨怼纪大人,纪大人的道理,对上对下都说不通。”
“东郡又即将对元昊发兵,此战若胜,那针对纪大人的上头就能以‘贪污军饷’为由,立刻将纪大人缉拿斩杀;此战若败,为平息民间因开战所耗费的人力财力而产生的民怨,必会将纪大人处以重罪。”
沙斐格分析完,看了看纪鹏飞,发现纪鹏飞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刚想再义愤填膺地补充几句,就听纪鹏飞道,“沙斐格断事就这么肯定,这仗能打得起来?”
沙斐格一怔,见纪鹏飞伸手拿过桌上那杯刚刚一口未动的三勒浆,一饮而尽,接着道,“果然,这人啊,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一当了官,难免就会看低百姓。”
沙斐格还想说话,就见纪鹏飞把手中的空杯朝自己这边示意了一下,“沙斐格断事想见我,我来了,也见了,话也都说了,还请沙斐格断事往后秉承两国睦邻友好之谊,莫要再干涉我东郡内政了。”
说罢,纪鹏飞自顾自地起身,朝沙斐格再次作揖,尔后,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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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莱空,萨拉姆”:愿真主的安宁在您身上,其实就是“你好”的意思。
但是“萨拉姆”是同信仰的木速蛮之间的问候语,对异教徒的问候是“阿达西,亚克西”意思是“朋友,你好吗”,只说是“亚克西”,不说“萨拉姆”。
2阿拉伯人的姓名正确应该是:名+父名+祖父名+部落或地方,文中其实是不规范的。
3沙斐格:shafiq友好的,温和的
4“艾达卜”:行为举止
5卡菲尔(或译卡非勒、卡斐伦)在《古兰经》里是一个专有名词。
《古兰经》:“不信道的人们啊!我不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会崇拜你们所崇拜的,你们也不会崇拜我所崇拜的;你们有你们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109:2-6)
《古兰经》:“否认我的迹象而且加以藐视者,是火狱的居民,他们将永居其中。”(7:36)
《古兰经》:“你们中的男子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中的女子,也不要互相嘲笑;被嘲笑者,或许胜于嘲笑者。你们不要互相诽谤,不要以诨名相称。”(49:11)
所以文中纪鹏飞问“汉名”对木速蛮来讲是不礼貌的
6“大罗天”:位于三十六天中的天之最高位,大罗天与三清天视为一体,皆为三清尊神所统的最高天界。
7《三国志》:及羽与肃邻界,数生狐疑,疆埸纷错,肃常以欢好抚之。
备既定益州,权求长沙、零、桂,备不承旨,权遣吕蒙率众进取。
备闻,自还公安,遣羽争三郡。肃住益阳,与羽相拒。
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
肃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
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
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
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备遂割湘水为界,於是罢军。
8西汉李少卿:汉武帝时期的李陵。
前99年10月,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11月,为主帅李广利分兵遇到匈奴单于8万骑兵作战,连战8天8夜,战败被围,投降匈奴。由于汉武帝误听信李陵替匈奴练兵的讹传,汉朝夷其三族,母弟妻子皆被诛杀,致使李陵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后来单于把公主嫁给李陵,被且鞮侯单于封为坚昆国王,做了右校王。
李陵血战匈奴的地方是“浚稽山”,所以文中纪鹏飞说“越过浚稽山”,这是讽刺。
9“吾已胡服矣”的典故
《汉书》: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
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
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
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
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
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
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
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
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
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他们一向与李陵很好,就派李陵过去的好友陇西人任立政等三人去匈奴招李陵归汉。
任立政等到匈奴后,单于置酒款待,李陵、卫律都在座。
他们虽见到了李陵,但不能私下讲话,便用目光向李陵示意,又几次把佩刀上的环弄掉,趁捡环时握住李陵的脚,暗示他可以回汉朝去。
此后李陵、卫律备牛酒慰问汉使,一起博戏畅饮,他们都穿着匈奴的服装蓄着匈奴发式。
任立政大声说:“汉朝已宣布大赦,国内安乐,陛下年少,由霍子孟、上官少叔辅政。”
想用这些话使李陵动心,李陵沉默不语,又不经意地摸着头发说:“我已成匈奴人啦!”
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更衣,任立政说:“少卿,你受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向你问好。”
李陵说“:霍公与上官大人可好!”
立政说“:他们请少卿回故乡去,富贵不用担心。”
李陵小声对任立政说:“少公,我回去容易,只怕再次蒙受耻辱,无可奈何!”
话未说完,卫律回来了,好像听到了他们最后的话,说:“李少卿贤能之人,大可不必只在一国居住,从前范蠡遍游天下,由余从西戎到秦国,今天还谈什么故国之类。”说罢告辞了。
任立政接着对李陵说:“你也有这个意思么?”
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反复无常,再次蒙羞。”
10《汉书》: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
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
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
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
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上闻,于是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
起初,武帝派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征,只令李陵协助运输,后来李陵与单于主力战斗,李广利却少有战功。
武帝认为司马迁诬罔,是想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说情,于是把他下狱施以腐刑。
很久以后,武帝悔悟到李陵是无救援所致,说:“李陵出塞之时,本来诏令强弩都尉接应,只因受了这奸诈老将奏书的影响又改变了诏令,才使得李陵全军覆没。”于是派使者慰问赏赐了李陵的残部。
李陵在匈奴一年后,武帝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带兵深入匈奴境内接李陵。
公孙敖无功而返,对武帝说:“听俘虏讲,李陵在帮单于练兵以对付汉军,所以我们接不到他。”
武帝听到后,便将李陵家处以族刑,他母亲、兄弟和妻子都被诛杀。陇西一带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
11“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政策带来的好处),不可以开始的时候和人民谋划去做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