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鹏飞跨进上邶州州府衙的时候,听到官伎的唱曲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纪鹏飞径直走了进去,偌大的厅堂内,就罗蒙正和傅楚两人坐着,面前是一桌已经摆好的宴,设了三个席,席前的酒杯是满的。
官伎就跪坐在桌前的不远处,又弹又唱。
纪鹏飞就直接坐到了第三个空的位置上,拿起面前斟满酒的杯子喝了,喝了又斟,斟了又喝,喝完了三杯,才指着官伎说道,“我们午间开宴,你怎么唱这夜半幽会的曲儿?”他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这儿也没有病重的大周后,你这曲子唱得不对,换一支罢。”
官伎停了弹唱,朝纪鹏飞盈盈一拜,道,“不知大人想听哪支曲儿?”
纪鹏飞慢慢地喝了第四杯,“就唱柳三变的《昼夜乐》罢。”他顿了顿,向那官伎举了举手中的空杯,调笑道,“唱那支‘洞房记得初相遇’。”
那官伎应了一声,起身又弹唱了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傅楚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外头的蝉鸣这样响,纪大人却偏要听她唱‘阑珊春色暮’。”
纪鹏飞没答话,只是握着酒杯跟着哼唱,“……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一曲歌毕,纪鹏飞又喝了一杯酒,“恁地唱得这般悲凉?”
官伎低头答道,“大人,这是支以表思念的伤别曲。”
纪鹏飞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以唱曲歌舞为生,连自己吃饭的本事都没学好么?”纪鹏飞放下酒壶,“这曲子的词牌名出自《诗经》中一句的‘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彻昼彻夜行乐狂欢之意,你却唱得这般凄切,岂不是扫了我们的兴?”
官伎低着头不敢作声,纪鹏飞接着道,“得亏你归罗大人辖下,倘若是‘威边军’的营伎,我早除了你的籍了。”
罗蒙正闻言,轻轻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杯中酒面流转,“纪大人要是觉得她扫了兴,我这就除了她的籍。”他抿了一口酒,“一点小事罢了,何须为此动气?”
那官伎以为罗蒙正真要除了她的籍,忙抬起头来辩解道,“大人所说的那句‘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是出自《诗经·大雅·荡》,此诗假托周文王慨叹殷纣王残暴以暗讽周厉王贪虐无道,此句正是讥讽商纣王因耽于酒色而致荒废政事,奴婢身份低微,并不敢以乐唱悲,请大人明鉴。”
纪鹏飞一挑眉,还来不及说话,罗蒙正就哈哈笑了一声,对那官伎道,“莫慌,莫慌,纪大人最是怜香惜玉之人,方才是与你玩笑呢。”
傅楚也笑了,“唐太宗尝赠诗予萧贞褊公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板》《荡》二诗在此句中化指‘乱局’,这词牌名又典出于《荡》一诗中,你以悲唱悲,原本是想赞赏纪大人身处乱局,却仍坚守仁心,堪为勇夫诚臣罢?”
官伎连忙点头,“是,是,正是这意呢。”
纪鹏飞“哦”了一声,对罗蒙正道,“她既连我们的玩笑话都听不懂,就让她下去罢。”
罗蒙正便让那官伎领赏去,官伎如蒙大赦地行礼下去了。
官伎下去后,纪鹏飞呷了口酒,“话也听不明白,酒喝得都没滋味了。”他放下酒杯,“《昼夜乐》分明出自李太白所作五言《古风》中的一句‘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他叹气道,“我说她连吃饭的本事都学不好,她还要与我争辩,好像我冤枉了她似的。”
傅楚道,“她未必是不知道,只是这句后两句为‘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罗蒙正道,“《道德经》中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她方才若引此句,恐怕纪大人会认为她在讥讽她面前三人‘有违天道’呢。”
纪鹏飞笑道,“我竟不知我如此刻薄?”
罗蒙正举杯道,“纪大人若真是那心胸狭隘的刻薄人,此刻如何会坐在这桌前与我和傅大人谈词论曲?”
傅楚跟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顿了一下,也慢慢拿起酒杯,刚举到半截,罗蒙正就主动伸过手来,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碰杯时杯子的高度几乎与纪鹏飞手中的齐平。
接着,傅楚也碰了一下纪鹏飞的酒杯,只是他碰杯的时候,刻意降低了手臂的高度,杯子比纪鹏飞手中的还矮了一截儿。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蒙正这才下了第一筷,“纪大人肯赏光前来,想来也不全是因我的帖子写得好罢?”
纪鹏飞夹了一筷菜,“‘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作神仙’。”他低头吃了口菜,用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罗大人和傅大人齐心戮力,就是按律从法,也已具有指挥‘威边军’的权力,我如何能不前来听命?”
傅楚道,“不敢,纪大人为圣上亲授的上邶州经略使,理当先听圣令,再从兵部,只有临危之际,我与罗大人才得此特许。”
纪鹏飞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口菜,才对傅楚说了开宴后的第一句话,“傅大人的‘危难之间’实在是太多了些,若次次任命于我,恐怕‘威边军’不久便临‘败军之际’了。”他轻轻搁下筷子,“傅大人上回拿我比陈隐王,难道这回要称我为忠武侯了?”
罗蒙正往碗里舀了勺汤,“忠武侯一生效忠蜀汉,为蜀汉殚精竭虑,乃至五次北伐,却终究未能饮马河洛、兴复中原,可谓是身后一大憾事。”他细细喝了一匙子汤,“大丈夫处世,当兼济天下、造福百姓,才无愧此生。”
纪鹏飞闻言,拿起旁边的白巾子擦了擦嘴,再把巾子往桌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两人,“我明白了,这回傅大人拿我比的是汉高祖了。”他的目光扫视了面前的一桌席,“这便是‘鸿门宴’了。”
傅楚道,“纪大人放心,席上并无范增,门外亦无项庄。”
纪鹏飞道,“想来也无,就是有,傅大人又指出来了,岂不是暗指罗大人为‘竖子’吗?”
罗蒙正噗嗤一声,拿筷子指了指纪鹏飞,“促狭,促狭,纪大人是笃定这么一说,我便张不开嘴了罢。”他放下筷子,“纪大人连话都没听一句,就以为我是取命来了。”
纪鹏飞道,“上回我来寻罗大人与傅大人商议,就差点让人拿了性命去,经此一遭,如何不怕?”
罗蒙正看了傅楚一眼,傅楚道,“那位陶大人并未依他所言,上奏弹劾上邶州,圣上又已明榜公示结案陈论,纪大人自可安心了。”
纪鹏飞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是啊,可若当时我随那位陶大人去定襄作证,恐怕已身首异处。”
纪鹏飞说完这句话,又吃了两口菜,舀了一碗汤,“细想起来,在发出军仓失火的伤亡名册之前,傅大人就传话说我‘来日定要高升’,当时,罗大人也在一旁罢。”他拿起匙子搅着碗里的汤,“什么‘扶摇直上九万里’,无非是罗大人和傅大人觉得我寒门出身,必定志大才疏,便拿这话来激我罢了。”
纪鹏飞喝了两口汤,施施然地接着夹菜,“杜大人为周太师门生,因此他惨受毒刑后,还能跑出御史台,圣上才会亲自垂问制勘官。”他一口咽了筷上的菜,“若是换成我这样的穷小子,恐怕刚迈进御史台的门槛儿,就一闷棍给治死了。”
罗蒙正和傅楚静静地看着纪鹏飞一人又吃又喝,纪鹏飞又舀了一碗汤,“无论是吏部不公、东宫敛财还是贪污军饷,缺的就是我这一份‘口供’罢了。”他放下手中舀汤的匙子,又端起酒杯,先对着傅楚,又对着罗蒙正,笑道,“两位大人,是不是?”
罗蒙正想举起杯子与他碰杯,可举到一半,纪鹏飞像没看见他动作似的,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否则,那陶大人如何知道伤亡名册上作的手脚?”
罗蒙正想开口,纪鹏飞看到了,先一步打断道,“当时,罗大人虽然竭力挽留,但也存着一分私心罢。毕竟,那‘百姓喊冤’的主意,是罗大人出的。”
“若是杜大人不堪受刑,供出了‘百姓喊冤’一事,罗大人不但能在圣上跟前落了好,又撇清了自己,徐、周二党亦会高看罗大人一眼。”
纪鹏飞感叹道,“可进可退,游刃有余,这份做官的本事,堪比西晋司马氏。”
纪鹏飞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什么‘平地神仙’,我连‘天’都没上得,如何有这本事‘辞富贵’?”
傅楚听完,轻轻地拍了两记手,“‘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那官伎方才唱得应景,解的也不错,纪大人可真是冤枉她了。”
纪鹏飞冷声道,“是啊,她唱得那般悲切,必是也认为我同那周厉王一般,贪虐无道罢。”
罗蒙正道,“今儿我与傅大人于午间设宴,寻纪大人来商议,也正是想为纪大人解决此事。”他说着,又带头举起了酒杯,“纪大人来了,又说了那么些话,此刻席上就是真有一范增,纪大人也不会拂袖而去了罢。”
傅楚也笑着举起了酒杯。
纪鹏飞看着面前两人,大方一笑,也拿起了酒杯,先碰了罗蒙正的,再碰了傅楚的。
这次他举杯的时候,比傅楚手中的杯子还矮了一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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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是李煜描写自己与小周后幽会之情景,当时大周后病重,大周后死后三年,李煜封小周后为皇后。
2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愆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诗经·大雅·荡》
上天未让你酗酒。也未让你用匪帮。礼节举止全不顾,没日没夜灌黄汤。狂呼乱叫不像样,日夜颠倒政事荒。
3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赐萧瑀》
在猛烈狂疾的大风中才能看得出是不是强健挺拔的草,在激烈动荡的年代里才能识别出是不是忠贞不二的臣。
一勇之夫怎么懂得为公为国为民为社稷的正义的道理,而智勇兼具的人内心里必然怀有忠君为民的仁爱之情。
萧瑀是南朝梁明帝萧岿第七子,梁靖帝萧琮异母弟,萧皇后之弟,玄武门之变后,劝李渊把政权给李世民,李世民继位后,他六次罢相,最后染病死去,死后被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4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
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古风·天津三月时》
他们日夜秉烛欢宴,及时行乐,以为可以永远如此!
功成名就而身不退,自古以来没有几个有好的结局。
看看李斯临终前的叹息:不如早牵黄犬去打猎;看看石崇因为爱妾绿珠而导致满门抄斩,前车之鉴啊!
何如范螽无拘无束,携西子江湖泛舟。
5“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诸葛亮《出师表》
6鸿门宴上,范增三次举玉佩要求项羽乘这机会诛杀刘邦,项羽爱惜羽毛,不动手,范增出门找项伯假装舞剑来杀刘邦,结果刘邦假托上厕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