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洵美心下一跳,还没来得及想法儿推拒,就见安景往东侧屏风抬手一指,朝安懋笑道,“不如就让她与皇兄对弈一局,如何?”
安懋微笑道,“朕不与她下,”他半是玩笑般地调侃道,“她的棋艺必然不好。”
安景收回手,微微撅起嘴,道,“皇兄何出此言?”
安懋悠悠道,“《论语》云:‘博弈犹贤’,”他浅笑道,“朕方才说了,她读书忙得很,哪里会这些‘无所事事’的伎俩?”
安景一怔,就听纪洵美应道,“是,妾身一点雕虫小技,实在入不得圣上的眼。”
宋士谔伸了下腿,在屏风后悄然摆出一副惫懒的姿态,像是在表达一种无声的不屑。
安懋笑了笑,又道,“不过既说起了管夷吾,朕便有些好奇了,”他半是调笑地道,“不知那妾婧精通何艺,竟能使其夫主与之相论国事?”
这话便带了些许轻薄的意味,连安景都不禁脸红起来,他有些歉意地看向纪洵美,不料,纪洵美却仍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她抬起头,朝安懋眉头一扬,也用一种带了些调笑口吻的语调回道,“妾身以为,妾婧应精通烹饪、作画与音律。”
安懋奇道,“哦?”他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纪洵美微微一笑,道,“《管子》中云:‘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她浅笑道,“圣上岂不知‘正名五’乎?”
安懋哈哈一笑,道,“朕为人君,自然知晓。”
纪洵美笑了一下,立即又道,“妾身自知无妾婧之才,得蒙嗣王爷夸奖,妾身真是愧不敢……”
安懋接口道,“虽无妾婧之才,但琴还是会弹几下的罢?”
安景虽然没听过纪洵美弹琴,但从周氏女那里还是多少知道些纪洵美弹琴的真实水平,他本来也没真想让纪洵美丢人,此刻更是怕弄巧成拙,于是他见状忙道,“琴技虽精,却都精在了古曲上,不比宫廷乐伎,奏的都是皇兄亲自谱的时兴曲子。”
纪洵美即刻会意道,“是,古曲沉闷,圣上国事繁忙,妾身不敢多加叨扰。”
安懋微笑道,“古曲中亦有几支隽永的,譬如,”他顿了一顿,道,“譬如王维所作之《郁轮袍》。”
屏风后的宋士谔会心一笑,就听安景抢白道,“《郁轮袍》不是男子弹来博取女子欢心的曲子么?”他滞了一滞,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找补道,“皇兄说的这曲目也太偏了,哪有女婢会精于弹男子的求爱曲呢?”
安懋笑道,“昔王维一曲《郁轮袍》幸夺解元,福嗣王既称她为‘女中博士’,便该相信她的琴技定不在王维之下。”
安景嘟囔道,“这可不一定了。”
安懋偏了偏头,笑道,“为何?”
安景道,“王摩诘通音律,乃至可凭图识曲,”他笑了一笑,“此婢却不甚精于此道。”
安懋道,“王维识得亦是古曲,如何不同?”
安景微微转过头去,“王摩诘以一《按乐图》,识得《霓裳羽衣曲》三叠初拍,此等功夫,便是让管仲妾婧见了,亦是钦佩不已,”他的语气中渐渐地透露一出了一丁点儿嘲讽,“臣弟府里的寻常女婢,如何能效仿得了呢?”
宋士谔在心里冷哼一声,暗道,你安景也就这么点儿能逞口舌之快的本事了,你说归你说,我同圣上只不搭理你便是。
果然,安懋开口道,“是了,”他淡然一笑,“是朕思虑不周。”
安景忙道,“皇兄一向宽容恩下,是臣弟……”
不待安景说完,安懋便将目光投向纪洵美道,“只是朕觉得她才同王维,”他微笑道,“不禁就想考一考她。”
纪洵美想了想,心念一转,道,“圣上谬赞,”她试探道,“就诗才而言,妾身远不及‘诗佛’矣。”
安懋微笑道,“你还未曾在朕跟前作诗,何来‘远不及’之说?”
纪洵美笑道,“王摩诘常持坚正,秉操孤贞,妾身或可摹其诗风,却断不能仿其诗骨。”
安懋浅笑道,“譬如呢?”
纪洵美想了想,恭谨答道,“譬如《西施咏》、《班婕妤》,”她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还有《息夫人》。”
安懋顿时“嗯”了一声,道,“‘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笑道,“的确是好风骨。”
纪洵美低下头,也跟着笑了。
安懋笑完,端正了下身子,慢慢开口道,“诏,嗣王景,府婢纪氏入宫,着,册为‘无涓’,赐之字‘婧’,居,”安懋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居……‘山池院’。”
宋士谔一愣,不由身子一倾,用力地透过屏风朝安懋看去。
安景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郑重地作揖谢恩。
纪洵美反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似乎是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震住了。
安景谢完恩,见纪洵美仍没个动静,便朝她轻咳了两声。
纪洵美回过头看了安景一眼,又转了回去,抬头朝安懋道,“圣上方才既说妾身‘无妾婧之才’,为何又以‘婧’者赐之为妾身字?”
安懋浅笑道,“宫婧者,佳人也,”他随口引用道,“东汉张衡尝于《思玄赋》中云:‘舒妙婧之纤腰兮,扬杂错之袿徽’,朕私以为,此一字,与你甚是相合。”
纪洵美笑应道,“原来如此。”说罢,她这才伏下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宫礼,“臣妾谢圣上隆恩。”
安懋叫起,淡笑着问道,“怎么?”他颇有些玩味道,“你不喜欢朕赐你的这个字么?”
纪洵美低眉道,“臣妾喜欢。”
安懋淡笑道,“可你方才一问,《说文》上尽有,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纪洵美浅笑道,“‘事名二、正名五’,此‘二五’道理,《管子》中尽有,圣上又何必再问臣妾呢?”
安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他称赞了两声,转向安景,笑道,“福嗣王献婢有功,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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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
《管子》:桓公曰,“‘事名二、正名五而天下治’,何谓‘事名二’?”
对曰:“天策阳也,壤策阴也,此谓‘事名二’。”
“何谓‘正名五’?”
对曰:“权也,衡也,规也,矩也,准也,此谓‘正名五’。
其在色者,青黄白黑赤也;其在声者,宫商羽徵角也;其在味者,酸辛咸苦甘也。
二五者,童山竭泽,人君以数制之人。
味者所以守民口也,声者所以守民耳也,色者所以守民目也。
人君失二五者亡其国,大夫失二五者亡其势,民失二五者亡其家。
此国之至机也,谓之国机。”
2“王维以《郁轮袍》夺解元”
《太平广记》: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闲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
时进士张九臬声称籍甚,客有出入公主之门者,为其地,公主以词牒京兆试官,令以九臬为解头。
维方将应举,言于岐王,仍求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新声之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至吾。”
维即依命,如期而至。
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
维曰:“谨奉命。”
岐王乃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赍琵琶,同至公主之第。
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攜酒乐奉宴。”
即令张筵,诸令旅进。
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
答曰:“知音者也。”
即令独奉新曲,声调哀切,满坐动容。
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
维起曰:“号《郁轮袍》。”
公主大奇之。
岐王因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
公主尤异之。
则曰:“子有所为文乎?”
维则出献怀中诗卷呈公主。
公主既读,惊骇曰:“此皆儿所诵习,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因令更衣,升之客右。
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钦瞩。
岐王因曰:“若令京兆府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为国华矣。”
公主乃曰:“何不遣其应举?”
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臬矣。”
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顾谓维曰:“子诚取,当为子力致焉。”
维起谦谢。
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矣。
3“王维凭图识曲”
《新唐书》:维工草隶,善画,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
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
客有以《按乐图》示者,无题识,维徐曰:“此《霓裳》第三叠最初拍也。”
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
4《息夫人》
唐·王维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5《息夫人》诗的背景,是说唐玄宗的兄弟宁王李宪看上了一个宅旁卖饼人的妻子,然后强行从她丈夫手里抢了过来,宠爱了一年后问这个妻子还想不想念她从前的丈夫,妻子默然不对,宁王便召卖饼人进府见他妻子,两人注视垂泪,当时客座十余文士,无不为此动容,于是王维依景赋诗,使宁王放回了卖饼人的妻子。
唐·孟棨《本事诗》:宁王宪贵盛,宠姬数十人,皆绝艺上色。
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
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
默然不对。
王召饼师使见之。
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
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
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
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
6“不共楚王言”的典故是出自《左传》,息夫人本是春秋时息国君主的妻子,后来楚王灭了息国,将她据为己有,她虽在楚宫里为楚王诞育了二子,但沉默不言,始终坚持不和楚王说一句话。
《左传》: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
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
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
秋七月,楚入蔡。
君子曰:“《商书》所谓‘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者,其如蔡哀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