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天生心思不够细腻,又或者是过于乐天主义,再大的事,岳问荆不过纠结一夜,一觉醒来,一切烦恼都被抛诸脑后。
之后的几天,岑奚会如同在潭州一般,每日指导她太极、练琴、书法、围棋,却基本都是让她自己练习,或者是自学,没有再教授过她新的东西。略加思索,她猜到了原因,大约是和过几天要发生的“那件事”有关。或许,他是想让她回归之前在潭州的状态,却又不想她耗费太多精力。
一时间,又生出些感动。
在这几日里,岳问荆和身边的人也处得甚好。她本来就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且待人真诚。学识虽算不上渊博,却因爱读书且读得杂,眼界也十分开阔。因着前世高中担任班长的历练又多了些圆滑与魄力,又由于重生而显出些生死度外的豁达。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虽未真正融入到萧家,众人的态度倒也不似最初的客气疏离。
至少,萧家大伯会在早晨岳问荆与岑奚晨练回来,回房梳洗过下来吃早餐时,放下手中的报纸,向她道一句“早安”。二伯虽仍是沉默,见到她却也会轻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两位伯母倒是一直对她很温和亲切,却也能感觉到最近更加亲近了些,尤其二伯母,相处久了,她也会与她开开玩笑。惟一没有什么变化的,大概就是萧家小少爷了。他们见面机会本就不多,岳问荆也并未在意。
两位老人她倒是确实见得很少。
最值得庆幸的是,不过几日,她与萧浅便从兴趣相投的普通朋友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岳问荆更是发现,萧浅性子极好。虽然看着如同谪仙一般,难免让人感觉不好接近,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姑娘。那种善良却也不是不懂人心险恶的愚善,而是更接近于一种悲悯。
用前世比较流行的一个词来形容,萧浅简直就是女神好吗?
这几日,担忧虽然随风飘散了,岳问荆的好奇却是日益浓重。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会让一向淡然的岑奚也有些不安呢?
她的好奇心很快便得到了满足。九月初的一个周末,照例晨练回来,吃过早餐,岑奚便让她回房换衣。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说不紧张必然是唬人的,一路上,岳问荆只觉心跳快得厉害。她取出随身带着的水壶,小口地喝着。
这也算是她的一个小习惯了吧?某些大型考试或是比赛之前,她的心态虽好,还是难免紧张。这时,她会准备一壶凉水,在心跳较快时喝上一些,算是起镇静作用。这是第一次参加电子琴等级考试之前的一次课上,母亲向老师询问注意事项时,老师告诉她的。因效果还不错,她便沿用了。
站在一套四合院外,她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
是传统的四合院,却不同于她从前所了解到的民居,古朴之外,更是显得格外庄重。单是从围墙来看,规模也不小。
似乎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呢!心道。
领着她到正房外,岑奚道:“进去吧。”神色间有些掩不住的担忧,在她欲转身时,又道:“不必紧张,轻松些。”
她何时见过他这模样?有些想笑,鼻头却酸酸的。
“老师,您放心。”说罢,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睁开眼,略整理了下衣着,拂开额上的碎发。忽然看向岑奚,略微偏着头,轻轻笑道:“一会儿见。”然后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室内。
身后,门渐渐关上了。
抬眼望去,堂内的布置简单却大气,带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岳问荆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重物。呼吸也有些沉重。房间右边置有一案,一位老者跪坐案前。
“老先生。”朝那人行了一拜礼。
之前在潭州,岑奚也教了她一些基本的古礼。虽然岳问荆学得还不够全面,不过作为一个四岁的孩子,那些尽够了。其中,这拜礼是晚辈面见长者时所行。不论眼前这人是何身份,单凭他出现在这里,也够资格受她这一礼。况且,即使大学时她刻意把自己养废了,也不至于感受不到老者身上那隐隐透出的威压。
他与岑奚他们,分明是一类人。
“坐吧。”古井无波。她依言跪坐在一侧。
闻声见人,这位老者……出神之际,耳畔忽而响起一阵琴声。
开始了吗?有了这一认知,她本就绷紧的神经又紧张了几分。
以一段泛音起始,古朴、铿锵、神秘,风格与大多数古琴曲很不相同。这正是岳问荆前世最钟爱的古琴曲——有“天地正音”之称的《神人畅》。又不同于她最喜欢的成修愚老师的版本,没有那样诡变,也没有那样将“尧祀天地”的景象展现出来,却显得更为高古、寥远。如果说成老师的《神人畅》是以一位旁观祭祀的人的角度,这位则更接近于尧弹琴所惊动的那位神明。
只稍稍听了会儿,她便忍不住溺了进去。
曲罢,那种淡漠却悲悯的情绪还在她的心中激荡着,经久不息。
“说说吧,你为什么学琴?”老者道。
“我不知道。”神色坦然。
“哦?”似是没料到这个回答,老者面上没有变化,声音中却带着些疑惑。
“我知道古琴,是因为一年前的梦境。那时便萌生此念。如今学琴已近一年,喜欢自不必说,却又多了一些东西。我更倾向于称它为——传承。称为传承,是因为我感觉,它本就存在于我的骨血中,是我的一部分。不是一种附加的责任、使命,而是身为华夏民族的一种自我觉醒。我回答不知道,是因为这个问题我着实不知如何去回答。正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为何要生有手脚一样。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这段话,她说得很慢、很认真。虽然用到了一些技巧性的语言,却也是她真实的感受。
她却是不知道,这番话却让老者对她高看了几分。
“有点意思。”轻笑出声,“随我来吧。”
起身,引着她走向内室。内室的布置更为简单,仅一张厚重的方桌而已。桌上放着一块石头,灰不溜秋的,表面很是粗糙,很普通的样子。个头也不大,仅成年男子的两个手掌大小。
“把手放在上面。”老者吩咐道。
她又向桌前走了两步。桌子并不算高,但是因为她太小了,要够到还是有些吃力。所幸桌边放有一小杌子,想是为她这样的小个子准备的。
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上面。小小地惊讶了下。那触感并不如表面看来的那样硌手,甚至可以说是细腻。也不如寻常石头那样冰冷,是一种让人觉得很舒适的温暖。
这时,她忽然发现手下的石头的颜色发生了变化——由原先不起眼的灰色,变成了极深邃的玄黑。那黑色是如此纯净,她甚至有些担忧会不会化做一滩墨汁。没过多久,手中那种温暖的触感似顺着那只与石头接触的手流至全身,从皮肤渗到血肉里。
岳问荆只觉身上一阵说不出的舒服。禁不住闭上眼,仔细地体味着。
一边的老者却仍沉浸在震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