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之时,岳问荆曾经设想过千万次生离死别时的场景,以至于几度泪湿枕巾。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她不知道是怎么到的京城。见萧浅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只觉得躺在病床上的这人,陌生得可怕。她原本因为长期居于室内,养得白皙透明的肌肤,此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就像一件被抽掉了魂魄的玉器,苍白无华,冰凉透骨,再也捂不热了。
她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尸体。可是,那些已经使用了许久,颜色发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的大体老师,和她的浅浅,怎么能够混为一谈呢?
她弯下腰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呢?真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吗?”太多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反倒是让她的声音中除了淡淡上扬着的疑问,什么都听不分明了。
只是,她的疑惑注定无人解答。
这最后的告别显得那样仓促。只来得及说这样一句话,她就被拉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萧家,也不知道那几天,她是怎么过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认知。
直到,在告别室里,最后一次看过萧浅的尸身,火炉的门将要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像疯了一样,想要冲过去。谁知,被一股力道拽住了。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那束缚却越缠越紧,即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门缓缓地关上,彻底隔绝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放开我!”她扭过头,失控地咆哮出声。“你们不能这样对她!她是浅浅啊!把她还给我!”
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此时已经分辨不出任何物体。她只知道,眼前所有晃动的影子,都是要把她的浅浅夺走的恶魔。
“你冷静一点!”丝毫不亚于她的音量和气势,将她的气焰完全压了下去。仅仅剩下本能反应的岳问荆,因为这一压制,产生了一些瑟缩的情绪。她辨认不出这人是谁,却不妨碍她被他喝住。
那人却还不死心地继续往她心口上扎刀。
“她已经死了。”
“你这样只会让她走得不安心。”
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抱着手臂,那人如利剑一样的眼神,更是让她不自觉地微微躬下身子,缩减着自己的存在感。
那人却在她耳边轻叹一声,伸开手,围抱住了她。
熟悉的安全感包围着她,连日来的脆弱终于在此刻决堤,倾泻而出。她软倒在那个怀抱里,痛苦地闭上眼睛,却阻挡不了汹涌的泪水。
那人则不厌其烦地轻哄着,刻意压低的声线勾出了她潜藏在灵魂深处的疲惫。这一刻,她忘记了萧浅,忘记了周围的声音,忘记了所有烦心的事,忘记了一切。只想伴着那个声音,沉沉地睡过去。
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声音说:“我们回家吧。”
回家?脑子的混沌已经让她不能辨别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只是依稀觉得,仿佛,很温暖的样子。
那,就和他回家去吧!
将脑袋往他肩窝里埋了埋,她便再也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昏睡了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晃了晃脑袋,无论如何,她也记不起昨天的情形了,只依稀地知道自己似乎是在告别室里大闹了一场,然后被人制住了。
至于那人是谁,说了什么,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来的,那时,她已经没了神智,什么都不知道了。
蓦地,一个场景浮现在她脑海里。昨夜,半梦半醒间,她听得空旷的房间里,传来深深的一声叹息。接着,有人欺身上前,温热的鼻息轻抚在她的脸颊上。那人伸出手,为她理了理散在面上的碎发。
似是静默地凝视了许久,终于,一个温软的物体贴上了她的额角,一触即分。
大概,是一个吻吧?
珍惜,心疼,却克制。
一声缱绻的轻语又传入耳中。
“早早啊,我该拿你怎么办?”会这样柔软黏腻,拉长声音地这样唤着她的,还能有谁呢?
是啊,除了她的子禋,还能有谁呢?
只是,这句话,也正是她想对他说的。
触犯了彼此年轻的,敏感而脆弱的自尊的彼此,应该何去何从呢?
若是他们更成熟一些,不再在乎这些外物,只在乎彼此;或者更年轻,更自我,更绝对一些,不纯粹的东西就干脆地丢弃了。大概,也不会这样烦扰了吧?
偏偏,这样的两个人,这样尴尬的时期,又因为萧家,因为萧浅,因为岑奚,生出了千丝万缕的牵扯。真是个让人无所适从的死局啊……
偏偏,现在还不是可以让她**伤怀的时候。
去了盥洗室,掬一捧凉水,覆在面上。突如其来的冷意的刺激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精神却也因此彻底清醒了。
今天,是萧浅下葬的日子。她怎么能不打起精神,用最好的面貌,去送她一程呢?
她安眠的地方在墓园的最高处,举目四望,满眼的苍翠,肃穆,却让人心旷神怡。深深地吸了口气,远离了尘嚣,这里的空气分外清新、洁净。
她会喜欢这里的吧?
因为萧浅生前就偏爱静谧的环境,此次的下葬仪式,来的人只有萧家的众人,还有魏书扬。
看着长大的姑娘,还这么年轻,就离开了人世。这样的事,自然令人不能不扼腕叹息。是以,此时的墓园中,弥漫着一种化不开的悲哀气氛。
或许,她是应该要哭的。只是,眼泪却仿佛早已流干了。
墓碑上,那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依然清浅地笑着,不识愁滋味。那样的笑,却感染不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她跪在墓前,手指轻抚过上面镌刻着的字。
不是“萧浅”,而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名字,“陆浅猗”。
听说,这是萧浅自己交代的。
最后,她躺在病床上,对苏云楼说:“妈,我做了您十八年的女儿,真的很荣幸。在我离开之后,希望能用‘陆浅猗’这个名字活在另一个世界。这是我欠她的,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对不起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那个人,她的母亲。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