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知司马孚、司马望父子已然秘密调动军队准备赶赴寿春之消息的诸葛恪,在接到了蜀帝刘禅亲笔所书的盟约之后立刻大喜过望,他将其视为无上至宝,并且洋洋得意的对卫将军滕胤说:
“我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就是为了等蜀国的皇帝在盟约上签字,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姜维即将率兵八万北上攻打南安,与我们遥相呼应,我也当立刻采取行动。”
生性谨慎的滕胤却总感觉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如今我们和蜀国即将合纵攻魏,如此大规模的战略夹击,就算是嗅觉再差的人也应当有所察觉,而魏国朝野对此居然毫无反应,实在是太反常了...”
诸葛恪对此全然不在意,他充满自信的笑道:
“这正说明了司马懿死后,他的后继者们都不堪重任这个事实罢了,先前东兴之战时我还担心司马师和司马昭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可没想到司马昭的军事才能居然如此平庸,司马师想要通过其弟打胜仗来赢得司马氏在魏庭中的地位,却因识人不明而获得惨败,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忧虑的,就算是司马师亲自前来,我也照样打得他落荒而逃,承嗣兄,不必太过杞人忧天了。”
事实上滕胤所担心的并非仅仅局限于对外,吴国内部的隐忧也让他感到有些不对头:
“太傅,先前您之所以能够军权独揽,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全公主的暗中相助,如今您的声望在吴国越来越高,高到连全公主都无法掌控你了,现在你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我最近收到了风声,听闻她已经开始秘密与都乡候孙峻接触,而且还在陛下面前对您颇有微词,陛下已然对您心有不满,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您还是要多多小心才是。”
诸葛恪从滕胤的提醒当中觉察到了一点不寻常,但他却对此不以为然:
“我受陛下托孤辅政之重任,自当效仿叔父诸葛亮为吴国的社稷鞠躬尽瘁,全公主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孙峻、孙綝我更加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要我北伐曹魏得手,就算是他们心有不服,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诸葛恪出兵伐魏这件事,在朝中很少有人赞同,老将军丁奉更是亲自来到府上劝阻,请他重新考虑,但诸葛恪对此全然不予理睬。
之后诸葛恪便当朝将蜀国的盟书呈给了吴帝孙亮,孙亮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盟书感到诧异,继而是愤怒,因为如此大的事情诸葛恪居然事先连个招呼也不与自己打一下,可见自东兴之战后他的野心已经急剧膨胀。
为了打压一下诸葛恪的嚣张气焰,他在被迫同意与蜀国合纵伐魏的奏请之后,又在孙鲁班的怂恿之下册封全尚(全琮之侄)之女为皇后,全氏一族有五人被封爵位。
更加令人值得揣测的是,孙亮下诏让担任要职的诸葛恪之亲家滕胤随军出征,其在朝中的卫将军职务暂时由全尚接替。
事后孙鲁班在与孙峻的秘密会面中,言辞充满杀气的说道:
“诸葛恪想要过河拆桥,我偏偏要让他没等过桥便摔入河中,永远爬不起来!”
同年三月底,诸葛恪在吴国召集了二十万大军向北新城进军,这种规模是吴国出兵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可见诸葛恪对此战必胜的决心。
在出征之前,奉命镇守荆州的陆抗得知了诸葛恪的行军部署之后,当即便感觉到此战的前景对吴军非常不利,于是他写下亲笔书信,派人送至诸葛恪的行军阵中。
信中陆抗用非常委婉的口吻劝说诸葛恪不宜单路进军,并请求由自己率领一支两万人的疑兵骚扰襄阳、樊城一带,尽量分散魏军的注意力,如此诸葛恪便可依仗兵力的巨大优势先行占据新城。陆抗还提醒诸葛恪此战千万不能拖延,如今魏军的援兵还没有到位,守城之人但凡是有识之士,必然会尽量拖延吴军的进攻步伐,千万不能上当。
然而诸葛恪看完了陆抗的信之后却淡然一笑:
“陆幼节作战如此谨小慎微,怎么能够做得出大事呢?”
最终诸葛恪并没有将陆抗的金玉良言听进去,为日后的惨败埋下了祸根...
同年四月,行军迅速的诸葛恪便杀到了合肥(新城),一路上他下令士兵驱杀无辜平民,所过之处无不怨声载道。
完成了对新城的包围之后,诸葛恪见新城守将张特乃是无名之辈,且城中守军至多不超过三千人,所以便想要迅速将其夺下作为自己的立足点。
当时有人劝说诸葛恪采取对新城围而不攻的态势,因为魏军必定会派援兵前来解围,到时候正可以逸待劳与之主力决战,待消灭其援军之后,吴军便可在淮南之地纵横驰骋,再也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了。
诸葛恪采纳了这个意见,于是命令撤回了向成德和六安进攻的人马,全面围城。
消息传到司马孚手中时,他已经与司马望率领着近二十万的大军行至阳泉。
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从寿春方向传来毌丘俭的紧急求战书,毌丘俭认为新城乃是魏吴边境的战略要地,若是一旦失守那么包括逍遥津在内的合肥旧城就会被切断和孤立,施水一线将会全部沦为敌手,而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以寿春为中心的淮南北部地区门户洞开。
司马孚在看完书信之后并没有急于回复,而是立刻下令大军原地驻扎,等待他的命令才能有所行动,他本人则站在地图前苦思良久。
两个时辰过后,司马望送来了毌丘俭的第二封请战书,同时司马望也意识到合肥新城的形势有多么的糟糕,他也认为目前不能坐视新城被攻陷,于是劝司马孚说:
“父亲,子元派我们来是为了接触魏国东南边境的忧患,我们的兵力与诸葛恪不相上下,应当是可以与之一战的,如果再停留不前的,恐怕毌丘俭所说的将会成为现实。”
可司马孚对此却另有一番算计,他指着地图上新城的方向对问司马望说:
“为父问你,新城的守备力量只有不到三千人,而诸葛恪用来围城的居然有十万之众,如今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那为什么新城还没有被攻破呢?”
经由司马孚这么一提醒,司马望也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玄妙:
“诸葛恪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以为新城还有解救的可能性,而我们一旦得知新城尚未丢失,就必然会星夜兼程的赶赴救援,等我们疲惫不堪的赶到时,却已然钻进了诸葛恪早就布下的陷阱之中了,他将会以逸待劳将我们一股脑吃掉!”
司马孚对他的这番推论感到很满意:
“等到你什么时候不需要我提醒就能想到这些问题,那你就真的成长了...”
接下来司马望也就此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应当反其道而行,既然诸葛恪是为了引诱我们前去救援,那么新城至少目下还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要做的就是消磨诸葛恪的耐心,等到吴军的士气被消磨殆尽的时候,我们再一鼓作气出击,必然可以击败他们。”
对此司马孚表示认可,但为了确保万一他还是做了补充:
“恐怕我还得给张特加一些筹码,尽量拖延吴军攻城的时间...”
很快,司马孚便采取飞鸽传书的方式,将自己的全盘计划通知新城太守张特。
但对此毫不知情的毌丘俭此刻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先前司马师没有准许他挂帅抵御诸葛恪,以至于战争前期诸葛恪得以长驱直入,已经让毌丘俭和司马师之间那少得可怜的信任感再度雪上加霜,如今统帅司马孚无视自己的苦口良劝,驻军阳泉停滞不前,这让他实在摸不透司马孚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时早就和司马师关系紧张的文钦趁机在毌丘俭的耳边进谗:
“不光是司马懿,就连司马师和司马孚也从不相信你,到时候一旦淮南有失,恐怕司马孚肯定是要将战败的责任推到你我身上的,将军还是要早作筹谋啊。”
此刻的毌丘俭虽然对司马氏心生不满,但还没有到要与之分庭抗礼的程度,他认为自己身为魏臣,而当初司马懿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自己与曹爽划清界限后仍旧委以边防重任,他对此是心生感激的,现在司马师对自己不信任情有可原,所以未将文钦的话听进去。
眼看司马孚的援军迟迟不来,诸葛恪以及吴军的情绪渐渐出现了焦躁的现象,为此诸葛恪认为自己有必要展开一些动作,促使司马孚意识到情势的严峻,于是下令开始攻城。
张特按照司马孚的命令率领城中守军拼死抵抗,由于诸葛恪并非想要真的现在就拿下新城,所以张特在防御方面所要承受的压力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大,以至于仅仅依靠三千人便守住了新城一月有余而不失。
尽管如此,城中守军伤亡也过半。
看此情景,张特遣使出城向诸葛恪请降,声称自己自知不是吴军的对手,如今更是无心作战,依照魏国律法规定,被围攻超百日而救兵任然没有到达,就算是投降敌军,家属也不会被株连。如今吴军已围城九十余天,城中三千守军只剩不到一半,虽然张特自己有心想要投降,但城中还有很多人不愿意,他要好好劝说这些人,请诸葛恪务必给这几天时间。
同时为了表明诚意,张特还将印绶派人一并送给诸葛恪。
诸葛恪心想继续强攻的话,就算是得手了也必然会损耗巨大,况且自己真正想要与之决战的司马孚还没有到,所以便顺水推舟接受了张特的投降,为了表示对张特的信任他让来使将印绶又带了回去。
张特见一切果如司马孚所预料,于是趁夜抢修城防工事,拆除城内房屋,取其砖木来做守城之用。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张特站在城门口上对着吴军高喊:
“我身为魏臣,绝不会屈膝投降于你们这些贼寇,现在唯有战斗至死,决不投降!”
见此情形诸葛恪恼羞成怒,他立刻派兵强攻新城,但张特早有准备,吴军伤亡巨大却久久不能攻克新城,这更加深了吴军的疲惫与焦躁程度。
随着天气渐渐炎热,各种军中常见的疫疾开始出现,吴军阵内出现了大范围的伤病减员,诸葛恪已然意识到陆抗先前提醒自己的话是正确的,自己想要获胜已经不太可能,但他已经没有退路,所以面对朱异和蔡林等部将的苦口相劝却始终不为所动,还将他们赶出了军营。
蔡林惧怕诸葛恪加害自己,便星夜逃出了吴军大营前去投奔已经到达寿春的司马孚。
获悉了吴军内部的情况之后,司马孚对众将笑道:
“是时候了,传我的命令,令毌丘俭和文钦两位将军率军五万沿肥水顺流东下进击吴军,司马望率领五万直接南下正面攻击吴军!”
这时毌丘俭才明白司马孚真正的用意,心里不得不暗生敬佩。
同年七月,面对魏军的大举反扑,诸葛恪只好下令开始退却,那些受伤生病的士卒流落在道路上,艰难地互相扶持着行走,有的人困顿地倒毙于沟中,有的人则被俘获,全军上下沉浸在哀痛悲叹之中,魏将文钦乘势追击,追斩万余人。但诸葛恪却安然自若,外出在江中小洲上住了一月,还计划在浔阳地区开发田地,孙亮召他回去的诏书接连不断,他才慢慢地返回。从此他在群臣百姓中失去威望,人们对他的怨恨之言也越来越多。
此战吴国损失超过两万余人,不仅令诸葛恪一举与蜀国一同北上夹击乃至于消灭曹魏的战略设想沦为泡影,更加给自己找来了无法避免的血光之灾...
对于司马孚来说,正常战役他都可以临危不惧、从容指挥,以极小的伤亡代价给了诸葛恪迎头痛击,一血东兴战败之耻。但恰恰是在战后,新城百姓夹道欢迎他入城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令他心神久久不能平静的事...
骑在马背上的司马孚一边向道路两侧的百姓挥手致意,一面率领大军入城。
这时,有个副将策马行至司马孚身旁,将手中一方折叠整齐的锦缎递到了司马孚的面前:
“禀太尉,方才有人托末将把这个东西转交给您。”
司马孚还没有接过这方锦缎,心里就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当他接过并打开之后,瞬间被上面所写的两个字惊到目瞪口呆:
叛徒...
简短的两个字却令司马孚的后脊不断发凉,他回想起当初在监牢之中桓范对自己和司马懿所说的话:
你真的以为自己赢了我吗...
虽然一直以来司马孚和司马师都在怀疑,桓范是否还留有后手,为此不惜让羊祜辞官到处探查,寻找他们的蛛丝马迹,不过现在似乎情形已经越来越明朗了...
司马家和桓范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并没有随着司马懿和桓范的去世而结束。
倒不如说,恰恰是掀起另一场争斗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