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浮罗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浮罗山的森林里,他也想不到在他被浮罗山关了八百年之后竟然还会回到这个地方,而且还是自愿的?
拨开面前茂盛的杂草,雪白的衣袍沾满了泥土和枝叶的绿痕,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放眼整个浮罗山,无论他走到那一处都是一样的景物。
浮罗山压制夜家人灵沁,进了浮罗山便与凡人无异,这是一处关押夜家犯错之人的绝佳好地,只可惜夜家传承已有千年,而真正被关进去过的,却只有他一个,那时候他还叫夜沧溟。
夜家家谱第一位的夜家家主啊,在浮罗山被关了八百年,出去之后他都不好意思说,当即就改了名字。
只不过名字虽然改了,但是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不光知道了,还会借着这件事无情地嘲讽他,一想到这里夜浮罗的沧桑之气就弥漫在了心头,“人生啊……寂寞如雪啊……破剑啊……我把你扔哪儿了……”
夜浮罗泄气的一屁股坐在树边,他靠着树蹭了蹭后背,顿时觉得这质感、这弧度,简直量身打造啊!
他老神在在的靠着树眯起了眼睛正打算稍作休息,却突然惊恐地睁开双眸,霎时间窜出数丈之远,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这不就是绑了我八百年的那棵树吗!哎呀我的小心肝啊吓死我了……”
嗯……那棵树就是绑了夜浮罗八百年的树,那舒适的弧度,是他七百年间自己蹭出来的。
夜浮罗吞了吞口水,试探着摸回树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那树粗壮的枝干,确定了那上面不会再伸出无数枝条将他紧紧禁锢,他才大着胆子凑过去抱着树有些怀念的的开口说:“其实我还挺想念你的,毕竟咱们相依为命八百年,哎……造化弄人啊,我都出来了,你还是一棵树……”
身后有什么东西顶在了夜浮罗的腰眼上,他瞬间僵直了身子,举着双手丝毫不敢乱动,“大,大哥,有话好说,我我我我没想回来……”
身后许久没了动静,夜浮罗扭动僵硬的脖子,好一会儿才看出来抵在自己腰上的是一块——黑铁疙瘩?
夜浮罗看清后恨恨的撸起了袖子准备和那黑铁打一架,“你个破铁块也敢欺负我!”
……等等,怎么这破铁块看着如此眼熟?
……这不就是我找的破剑、呸!出鞘则风云变幻潮生四海的沧溟剑吗?
夜浮罗赶紧手刨脚蹬的把沧溟剑被树根压住的半截剑身解救出来,不挖不打紧,一挖……
他双手颤巍巍的捧着那把刚出土的沧溟剑,一时间无法言语,那通体漆黑的剑鞘……沾满了泥土,那得心应手的剑柄……锈迹斑斑。
“姑姑……您当真是害我不浅啊!”
夜浮罗带着和他一样狼狈的沧溟剑回到蓬莱宫就去见了夜明深,正端坐在大殿上看各岛奏报的他抬起头来就看见好似坟墓里刚爬出来一般的夜浮罗。
只见他手里似乎拿了个什么物件,枯树枝?还挺直溜。夜明深心想。
夜明深眼角的余光扫过两旁侍候的小童,起身对着夜浮罗行了一个平辈礼,“先生要找的东西寻到了?”
夜浮罗烦躁的挥挥手屏退了两名小童,坐在夜明深的软塌上给自己灌了几大口茶水,呼出胸间一口浊气才觉得自己复又活了过来。
他把脏兮兮的自己和脏兮兮的沧溟剑都丢在了软塌上,那一气呵成的动作看的夜明深有些肉疼。
还得洗……
夜明深心道:这夜浮罗可真不是个好人,浮罗山就不应该把他放出来。
“找到了,就是这个。”夜浮罗随手指了指身侧的黑铁条,又喝了几口茶水。
“嗯……你没认错剑吗?”夜明深瞥了一眼,心怀疑问。
“怎么可能?这可是姑姑当年亲手给我打造的,我以前的名儿还是靠它起的呢!”夜浮罗说着就把剑拿起来抽出一段,随着他的动作,剑鞘和剑身连接的部分落下了一层生锈的铁屑,他有些尴尬的把衣袍上的渣滓扑落到地上假装无事发生,端着剑指给夜明深看,“你看!看见没有?沧溟!我可没认错剑。”
“……”夜明深哑口无言沉默了许久,最后皱着眉头发出了一声来自灵魂的拷问,“你当年……就是拿着这把剑……在人间被打的找不着北了才跑回来的吧?浮罗山是嫌你太丢脸才把你关起来的吧?”
夜浮罗本来以为他是要说“你就是拿着这把剑叱咤风云打遍天下无敌手创造了一代传奇神话的吧?”
结果还不待他喜滋滋的听完,就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扔下茶杯跳起来为自己大声辩驳道:“乱讲!沧溟剑明明就是劈山断海的一把神剑!我夜沧溟也是划六合分九州的一代神人!”
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有些委屈的坐在地上抱住了可怜又无助的自己,“只不过英雄迟暮,呜呜呜……人生啊……”
“行!停!那都不重要,”夜明深出声制止了他的自怨自艾,他惯不爱听夜浮罗那些寂寞如雪多灾多难的唠叨。
随后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说:“你现在……嗯,把这把劈山断海象征着你一千年前在人间的崇高地位的神剑挖出来是想干嘛?”
夜浮罗撇撇嘴扬起了他高傲的头颅,“自然是要送人的,拿着我的剑就是我的人,没人敢动我夜沧溟的人!”
“……醒醒,你老婆死了。”
“……”我杀夜明深!!!
“那你是要送什么人?”
夜浮罗支吾了许久才瓮声瓮气的说:“就是送给……我夫人的。”
夜明深听了这话倒是正经许多,“怎么?你找到她的转世了?”
“找到了,她过得不错。”
“那你将这么把破剑送给她,意义何在啊?”
夜浮罗狐狸眼一转,看着夜明深一脸认真的样子狡黠一笑,道:“我不告诉你!”
说罢,抓起剑就撒丫子跑的没了人影。
回到自己住处的夜浮罗敛去了所有笑容,一双眼无悲无喜,面容沉静,古井无波。
他端正的盘膝而坐,沧溟剑悬于他身前,随着他割破手掌血液汇入剑身,沧溟剑腐朽的躯壳层层脱落,终于展现出它应有的光华。
我以我血祭沧溟。
一连串的符印被夜浮罗刻画在沧溟剑的剑身上,直到完成最后一笔,痕迹消散于无。
他抱着剑,剑身贴近脸颊,垂目喃喃:“玖儿啊……”。
夜逐月在人间主要负责收罗信息,其实这些信息对南冥没什么用,其意义大抵就如同《人间小报》,茶余饭后的逗个闷子罢了。
来回穿越棘雷之海甚是麻烦,可谁叫这东西有利可图呢,南冥现在的住户八成八不知道人间什么样,对于未知的事情人们总是好奇的紧,因此他的《人间小报》销量甚好,这一来二去的夜逐月可赚了不少,于是就连那危险重重的棘雷之海在他眼里都亲切了不少。
夜逐月一般一年回去一次,一次带回十二份小报按月发售,浮罗先生会在他回去时一次结清上年的分成和这年的底金。
不过若是浮罗先生有些别的需求,那他可是要另算钱的,就比如这次,浮罗先生托他带一把剑一封信,他就把原本的五五分成抬到了四六分,浮罗先生四他六,美滋滋啊美滋滋,夜逐月笑的眼睛都合在一起了。
小镇刚经过一场雨的洗礼,空气中弥散着清新的气息,石板路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夜南柯拎着小凳子从医馆里走出来,没躲过屋檐上落下的水滴砸中她的额头。
抬手抚去冰凉的触感,指尖留下一片清润,夜南柯把小凳子挪了挪,将屋檐落雨处让了出来。
人间的四季都好看,即便远处的虹桥不容登攀。
夜逐月神采奕奕的走到巷口,见夜南柯又在望天,眼珠子一转就笑眯眯的放轻了脚步,贴着墙根儿蹑手蹑脚的绕到夜南柯身后,站在她右侧戳了戳她左肩。
夜南柯果然像左后方看去,夜逐月计谋得逞,逃也似的窜进屋子,大笑道:“逐月不打扰姑姑看风景先行告退了!”
闻声夜南柯无奈的笑笑,逐月出现在巷口的时候她就发现了,故意不露声色看他会不会调皮捣蛋,结果真是没让她失望。
小孩子嘛,活蹦乱跳才可爱。
夜南柯支着脸歪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自己脸颊上,忽然她坐直了身子闭起眼睛脑袋使劲儿的往前探,一双手也不自觉的抓紧了膝盖上的衣物,皱着鼻子吸了几口气。
旋即睁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感叹道:“好香啊~”。
“唉。”短促的泄了气,夜南柯趴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伸出青葱白玉的手指拨弄石板路上的一粒沙子。
岁月不饶人啊。
小时候别人都当她是明玉英年早婚的闺女,见他英俊随和又会看病,不少大姑娘小姐姐的主动往他身边靠,连带她这个“闺女”也备受宠爱,谁家有好吃的往谁家钻,从不招人嫌弃。
可现在呢,她长大了明玉却没有变化,于是她就从明玉乖巧可怜缺失母爱的“闺女”变成了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妹妹”。
老祖宗太惨了老祖宗不干了老祖宗嘤嘤嘤的快要哭出声了。
明玉倒也不是饿着她,那还不如饿着她呢。
煮个粥都要放一把药材,点心也苦的要命,偏偏还搬来了镇子上她连个野果子都采不着,虽然也有果树,可她年纪一大把了总不好去白拿人家东西啊。
夜南柯期期艾艾的扒拉着小石子,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影走进了医馆。
伏湛发了军饷,换岗之后就来了镇上,他去了趟布庄买了一块在这边陲小镇能找到的最好的绣布,他想给和和绣个香囊。
若说这香囊都是姑娘绣了送情郎的,那就不得不说说景和混吃等死的前一生了。
景和她娘身份成谜没人知道打哪儿来的,景和她爹是东都景府的大公子景行,活着的时候是个将军,后来死了留下景和这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景府二公子景荣是个好色的,对他那大嫂垂涎已久,奈何他大嫂是抵死不从啊,索性等景荣掌了家就把她们都扔到一个小院子里不闻不问了。
景和娘俩没少受底下人欺负,直到她五岁那年在上元节的雪夜里遇到了伏湛。
打那之后伏湛没事儿就往景府跑,谁也不理就找景和,其实这事儿也挺没道理,他图啥呢?
咱也不知道,咱也没法问。
反正伏湛是从景和她娘那继承了一手绣花的好本事。
女红之类的东西,景和不喜欢,若说有什么爱好那大概就只有看伏湛和看风景了,毕竟如果她在伏湛绣花的时候喊加油,那情景还是挺多余的。
伏湛的香囊还缺几味药材,他进医馆转悠了一圈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找到,出了门口便把目光转向旁边那个一直耷拉着脑袋玩石头的小姑娘,瞧小姑娘像是这家人,遂开口问道:“哎小丫头,你家大人呢?”
夜南柯头也不抬的闷声答到:“在里面。”
伏湛咬了一口包子,侧身向屋里望去,一室寂静。
“屋里没有。”
“那不知道……”夜南柯精神一震,她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像极了……经常出现在她梦里的伏湛。
不是吧,这么快就找来了,毫无防备啊,怎么办?趴着吧,只要我不抬头他就看不见。
伏湛觉得这丫头有些奇怪。
来人了她不迎也就算了,都搭话了她怎么还趴着不动?
伏湛蹲下身凑近了那个缩的像个鹌鹑一样的姑娘。
“哎,我说……”
靠这么近干什么我打你脸了!
夜南柯极力隐藏自己的面孔,心中不由得将伏湛问候一番。
明玉救世主一样的清越声音从头顶传来,夜南柯逃出生天,长舒一口气。
太吓人了,差点儿就被逮住了。
“舍妹貌丑,不喜见人,公子勿怪,若要抓药还请随我进屋来。”
伏湛眼中冷光一闪,站起身来随明玉进了屋内,心里却多了几分警惕和探究。
这大夫长相秀气皮肤白皙断然不是本地人,而且他刚刚出现在自己背后自己竟然全无察觉,可见此人武功不低啊。
明玉无视他探究的目光,一边抓药一边说:“公子身上的伤都是外伤,有的处理的还算得当,有的经年累月已成旧疾,若不好好调理恐怕日后阴雨严寒都要多遭些罪。”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光滑细嫩无痂无茧,明玉把药材用油纸包好打上绳结推到伏湛面前,“两碗水煎一碗药,每日服用一次即可。”
伏湛看着眼前的药包思索这算不算强买强卖。
“怎么?你不是来看病的?”
“白芷、丁香、陈皮、艾草、石菖蒲,各五钱。”
明玉按他说的抓好了药,伏湛付过钱转身就要走。
“这些伤药你一并带走吧,对别的病患用处不大,分开也麻烦。”说罢明玉比他更先往内堂走去,转身就没了踪迹。
伏湛抓抓脑袋,叼着包子从怀里又摸出几个铜板摆在柜台上,拎起药包走了。
离开时余光扫过门口的小凳子,伏湛想:和和应该也有她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