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拥有过一只巨大的动物?
栖身在他颈间的绒毛里酣睡,覆盖着鳞片的躯体,一圈一圈,盘踞成堡垒,遮风、挡雨。
今晚的梦境不够清晰,却足够温暖。
耳边的心跳声声有力,头顶传来平稳的呼吸。
夜南柯第一次醒的这么早,比每日都要晨起练枪的伏湛醒的还要早。
她很喜欢这种节奏单一的声音,平凡的令人心安。
夜南柯闭上眼睛安静的听着,耳边的声音却发生了一丝变化,伏湛醒了。
他看着怀中似乎仍在酣睡的人,悄悄地摘掉了搭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又把自己的腿从她身下抽出,重获自由之后,伏湛还不忘给囚禁自己的罪魁祸首掖掖被子,旋即披上衣服翻窗而去。
待他离去之后,夜南柯睁开眼睛看了看那团正在消散的冷气,随即两颊微红的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活了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觉呢,怪不好意思的。
“嘿嘿嘿……”傻笑着打了几个昨夜没好意思打的滚儿,夜南柯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溜去了演武场。
天才蒙蒙亮,演武场上火把未熄,夜南柯躲在柱子后面,明目张胆的偷窥。
正在练枪的伏湛眸光一动瞥见了柱子后面熟悉的身影,他没做声,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迅捷有力了。
然而等他一套枪法演练完毕,抬手抹了脑门上的汗,满脸笑容的转身时,柱子之后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伏湛的心情难免失落,不由想道:她竟然没看完就走了!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夜南柯,且不说她在南冥时根本没经历过冬天,就是现在经历了,那一直在风里头站着不动,她也冻脚不是。
一时热血上头,难抵天寒冻脚。
夜南柯回到屋子里抱着小手炉烤火,俞子霄整日跟毅王腻在一起,胥华玖又在恢复之后沉迷练武,现在真的是连个能跟她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思及此,夜南柯无奈叹息道:“孤家寡人,晚景凄凉啊……”
“这都什么破词儿啊?”伏湛拎着食盒踢门而入,复又提膝将门怼了回去,他将霸王枪立在一旁,走到桌边摆出了热气腾腾的早饭。
夜南柯吸吸鼻子,眼睛一亮,小跑着来到桌边坐下,调笑道:“哎呀,少年郎,你来的真是时候,可打鱼了嘛?”
伏湛盛粥的动作不停,瞥了她一眼,赌气道:“没鱼。”
双手撑着下巴的夜南柯嘿嘿一乐,道:“没鱼也可,我不挑食。”
盛好粥的伏湛将碗递给夜南柯,看她双手掐着碗边却还被烫到捏耳垂的样子,不自觉的笑出了声,惹得夜南柯白了他一眼。
“这么喜欢吃鱼啊?一会儿我去秦山河凿个冰窟窿,给你捉两条吧。”
一心只在粥碗里的夜南柯头也不抬的摆摆手,拒绝了伏湛的提议。
“不用,太麻烦了。”
伏湛一边搅动勺子让粥尽量冷下来,一边挑眉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你要是不想等就跟我一起去。”
吹了半天的夜南柯终于如愿以偿的喝上了第一口热粥,她心满意足的喟叹了一声,解释道:“不是说打鱼麻烦,我是嫌吃鱼麻烦,早些年净吃鱼了,现在才不想它。”
“吃你都嫌麻烦。”嘴上嫌弃她的伏湛,手里却给她剥起了鸡蛋壳,吃鱼都嫌麻烦的人,恐怕也会对没有壳的鸡蛋青睐有加吧。
“我就喜欢省事儿的,还记得第一回你来医馆的时候,手里拿的那个包子就特别好,我后来溜达着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个摊子……”
感觉到周围气压不对的夜南柯憨憨的抬起头,却意外发现了黑着脸的伏湛。
“医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大安全。
夜南柯本着不能欺骗的原则,微微点了点头。
旋即就见伏湛整理了一下腕甲下的袖口,随后眯起了眼睛,语气凉凉的说道:“行啊,合着你那时候故意躲我呢是吧?”
眼见着伏湛的手已经向自己伸过来了,夜南柯赶紧交叉手臂护住脸,喊道:“有事好商量,打人不打脸!”
然而伏湛轻而易举的就破坏了她的防御工事,拇指在她唇边抹了一下,忍着笑嘲弄道:“吃个饭你也吃不消停。”
夜南柯满不在乎的看着他,一脸痴笑,心里却难免对自己生出了一丝鄙夷。
八千多年的老家伙了,竟然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沉迷至此。
没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唉……”夜南柯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伏湛疑惑的在她眼前摆摆手,问道:“想什么呢?”
夜南柯闻言笑容不变,回答道:“想你啊。”
一朵红晕绽开在伏湛耳尖,他提起食盒健步如飞的走了,只不过到门口的时候叫门槛给绊了一个趔趄。
这真是一条有本事的门槛,能绊到往后纵横天下的大将军,当真是不一般呐。
原本打算三日后动身的伏恒,在成功惹怒妻子之后不得不提前上路。
他此时坐在马车中,看着孟洵丝毫没有要理他的意思,悄悄地端起一份茶点送了过去。
然而孟洵却毫不领情的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请哼一声说道:
“一盘点心就想贿赂我?没门!我告诉你,我要是不能在过年之前见着我师父和儿子,我就,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削苹果的伏恒听了她的话,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对着孟洵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好想法,夫人尽管走,为夫永远在你身后。”
突然哪里都不想去了是怎么回事?
孟洵一脸生无可恋的靠在车壁上,会想着自己曾经离家出走的经历。
那时伏湛还小,她们孤儿寡母跋涉千里,本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冷脸怪的掌控,却不料伏湛那个被他娘主观去世的父亲一直跟在她们身后。
就因为孟洵年少无知的时候说了一句:只要你在我身边,哪里都是我的家。
自那之后孟洵离家出走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时光荏苒,转眼已进年关,府中各处已经挂起了红灯笼,秦山城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夜南柯很庆幸自己的一时兴起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但心中却总有芥蒂,那种肆意杀戮的快感太熟悉了,可她遍寻记忆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府中的三个姑娘约好了今日一起上街逛逛,一大早就出门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她们刚拐过巷子,就看见府外停了一架陌生的马车。
俞子霄拉住了正在往前走的夜南柯,不安的说道:“这种规制的马车只有王侯才能使用,该不会……该不会是太子来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俞子霄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夜南柯无所谓的拍拍她的手,老生常谈的说道:“没事儿,北疆天寒,冻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
俞子霄闻言打了个寒颤,胥华玖那天晕倒了没看见,可她看的清清楚楚,那已经完全超出了冻死的范围啊。
思及此,俞子霄扯着嘴角,僵硬的笑了笑,然后说道:“比起太子我还是更怕你一些,毕竟跟太子还能谈判,跟你不行。”
胥华玖不明所以的看了看似乎正在打哑谜的两个人,扯着夜南柯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夜南柯回头冲她微微一笑,随即说道:“没事儿,她夸我呢。”
一步入大堂,夜南柯就发现气氛不对了。
荣鸢红着一双眼睛萎顿在椅子上,伏湛沉着脸立在一旁,仔细看看脸上还有刚哭过的痕迹。
他身侧还有一个娇小的妇人抱着一个黑衣男子泪如泉涌,座上的胥承弈瞧着也有些无所适从。
完全不清楚状况的夜南柯悄悄走到伏湛身边拉起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发生什么了?”
伏湛眼眶红红的看着她,忽然紧紧的反握住了她的手,问道:“那封预言的信是不是你送的?”
听了这话夜南柯不由得一愣,预言的信?
她沉思许久才想起来,她确实写过这样一封信。
那日晚间,她做梦梦见了孟洵追着伏湛打,她觉得梦中的画面十分温馨,一想到伏湛十四岁的时候就要失去这份温情,心中难免惋惜,就给护国公送去了一封信。
事她做了,信与不信,能否逃脱,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啊……是有这么回事,你爹娘还活着?”
伏湛点点头,说道:“还活着,都来了。”
八千年的老妖怪开始慌了,自己拐卖孩子被人家爹娘找上门了。
可她转念一想,人间不是有句老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她救了他们夫妻二人一命,挟恩图报就图个儿子不过分吧,不是都说父债子偿的么……
想好了对策的夜南柯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派一点。
当她刚要跟孟洵打招呼的时候,就见孟洵行了个大礼,道了声:
“师祖!”
嘶……她怎么把孟洵是夜兮徒弟这件事给忘了。
夜南柯连忙把孟洵扶起来,讪笑着说道:“我算不上是夜兮的师父,您叫我南柯就好。”
孟洵的一双眼睛里还蓄着泪水,她扣着夜南柯的手臂,带着哭腔问道:“师父她真的,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真的,去世十多年了。”
想来,在她回来以前,荣鸢已经把事情都告诉她了。
见孟洵不再言语,夜南柯拍拍她的肩膀,老神在在安慰道:
“你也不用太难过了,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她的死因,但我是一定不会放过伤害她的人的,你若实在是心里难受,待我找到那人,先给你送去砍两刀。”
孟洵被她故作老成的样子逗得破涕而笑,松开她的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与伏恒一起,向她行了个礼。
“多谢南姑娘救命之恩,我夫妻二人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姑娘恩情。”
夜南柯连忙侧开身子,以目光向伏湛求救。
心中不由想道:莫拜了,你们夫妻二人要让我这个心怀不轨之徒羞愧了。
伏湛会意,吸吸鼻子扯开一个笑容,说道:“爹,娘,你们别这样,她面皮儿薄,你们这样她会害羞的。”
孟洵闻声面色惊愕的抬起头,看了伏湛良久之后,将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紧张的问道:“儿子,你告诉娘,你是不是欺师灭祖了?”
……
伏湛沉默不语,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胥承弈及时出来缓解了尴尬,他向着伏恒和孟洵施礼道:“舅舅舅母连日赶路一定辛苦了,不如今晚先去休息,其他事情咱们明天再说。”
逃过一劫的夜南柯马不停蹄的往自己房间跑,对于她这种想干什么什么就干什么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会比别人拿着一件你无意中做成的事情来感谢你更令人局促的了。
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快乐了,至于它造成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逃过一劫的护国公夫妇会感谢她,是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如果换成那些想要谋害他们的人,说不定会如何跳脚呢。
夜南柯灰溜溜的钻进房间刚要关门,就被一只大手给拦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发现那人竟是伏湛,甫一松手,他就挤了进来。
随之而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夜南柯的后背撞在了门板上。
夜南柯能明显感觉到伏湛情绪的不对,却不能继续思考,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了八千年的鱼,还能在风寒以外的事物上体验到窒息的感觉。
她无力挣脱伏湛的怀抱,喉咙里传出了一声难耐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伏湛终于放开了她,重获自由之后的夜南柯,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口呼吸着空气。
伏湛将她抱到床边放下,看着她面色绯红、鬓角凌乱、眼含泪珠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跳。
他俯下身,捧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红肿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旋即声音沙哑地说道:“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谢谢你,愿意不计前嫌的为我着想。
也谢谢你,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