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湛看着信上的内容,死死地握住拳头,将一旁的桌子打了个粉碎,那些他精心准备的菜肴洒了一地,和着灰尘和桌子的粉末,看着可惜又可笑。
他紧握的拳头一直不曾松开,额角青筋跳动,却是极力忍住怒火的低声问道:“她有没有什么话是留给我的?”
“没有。”胥华玖诚实的摇了摇头。
夜南柯对她们也算有个告别,可唯独对伏湛,只字未提。
伏湛听此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愤怒的宣泄。
“好!好!好得很!来人!传我命令封锁南海沿途各个城门!其他人跟我走!”
说罢,伏湛抄起霸王枪赤红着眼睛满脸怒容的往外走,看那架势,只怕是不将夜南柯抓回来不肯罢休了。
只是还不待他走出房门就被明玉一把拉住,他愤怒的甩开明玉的手,枪尖一扫直逼明玉面门,森然道:“你敢拦我?”
伏湛周身杀气凛然,屋中一众兄弟完全想象不到信上写了什么东西,能将他们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伏大将军气成这般模样。
明玉握着他的枪头与他相互持衡,不肯退让半分。
“我倒是小看你了。”
伏湛冷冷一笑,却不知是在嘲讽明玉还是在嘲讽自己。
明玉垂下了眼帘,昔日温和的笑意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伏湛愤怒,他又何尝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排除在了计划之外,即使知道那人的初衷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断然不能接受。
“你这样是追不上她的,她既然铁了心想让你我置身事外,就势必会先一步封死棘雷之海,况且你自己也明白,你这样做,根本拦不住她。”
明玉说的话,伏湛又何尝想不到,只不过他不想被动地等下去,他想做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焦虑。
他放下了枪,后退几步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挡住了眼睛,低声问道:“她在信上说的,该做的事,是什么?”
明玉抿抿嘴,吐出了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祭鼎。”
“祭、鼎?”伏湛握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似是怕他不明白,明玉又道:“以身生祭祭海玄鼎。”
伏湛轻笑一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他瘫倒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继续问道:“呵,生祭,她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是,不过原本是想等你死了之后。”夜南柯原本也是真的想要与伏湛好好走完这一生的。
伏湛闻言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浑身颤抖着低吼道:“可我现在不还没死呢吗!”
“所以她走了,还嘱托我洗了你的记忆。”
伏湛已经被明玉的解释气的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若是早点知道夜南柯打的是这样的注意……他早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会将夜南柯的手脚打断关起来么?
思及此,伏湛不由得嗤笑一声,似在痛恨自己的无能,继而疲惫的问道:“为什么要祭鼎?”
“三百万年前世间生灵触动灭世天罚沧溟涡流,龙神以身生祭,制止了灾难的发生,自那之后,小柯倾尽毕生心力修筑祭海玄鼎,就是为了永远镇压涡流,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她大抵早就化成了长生烛火,永夜不熄。”
徐长安听明玉说的云里雾里,简直快要赶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了,按捺不住的质疑道:“不是这也太扯了吧,三百万年,那么久之前的事谁知道啊,再说这世上……真、真的有神?”
“有神,都是孤寡之人。”明玉神色坦荡,绝无说谎之意。
相比其他人的质疑,李一、胥华玖、俞子霄都曾是见证者,那样的力量,的确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徐长安现下已然信了大半,联想了一下情况,支支吾吾的说道:“不是,那、那要这样的话,也不怪嫂夫人自己走了,这咱、咱们兄弟好像确实帮不上忙啊……”
说完他看了一眼仰躺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伏湛,转而又道:
“不、不过,嫂夫人要洗了湛哥记忆这事儿太过分了,这不应该,那么重要的人哪儿能说忘就忘啊,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儿,那清明也得有个烧纸的啊,不然,多难啊……”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最后还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差点为了脑海里生死离别的宏大场面落下泪来。
伏湛紧闭双眸,却困不住眼中湿热,启唇喃喃道:“骗子……”
“阿湛,夜姑娘此举也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所以……罢了,若是心有不甘,不如干脆去找她,生死百年,若是满怀遗憾,和其辛苦。”
胥承弈走过去按住了伏湛的肩膀,他这个弟弟是何种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了,他怨的、恨的不是夜姑娘为了苍生放弃了他,他所不甘的,是他心爱的姑娘,剥夺了自己与她共同面对的权力。
今日如果不是明玉先生来了,他将是唯一一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人,更有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将自己曾经喜爱到了骨子里的姑娘忘了个干净。
思及此,胥承弈握紧了俞子霄的手,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会怎样。
伏湛起身正欲下跪,却被胥承弈一把拦住,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我们等你和夜姑娘一起回来。”
蓬莱宫中空无一人。
夜南柯再次回到这宫殿之中,竟有一种忽如隔世的生疏感,她展开神识遍寻南冥,眸光一凛便直奔浮生岛而去。
浮生岛是封锁死去鲛人灵魂的地方,也是建造祭海玄鼎的地方。
鲛人死去,没有来生。
他们的灵魂会在天地间飘荡,不知道去往哪里也想不起自己是谁,生前的一切随着死亡的到来尽数泯灭,他们不会消失,当然也不会出现。
这是夜南柯一早就提出的交换条件,以生存之地交换逝去的灵魂,助她建成祭海玄鼎。
浮生岛上供奉着每一个鲛人的命灯,人死灯灭,魂魄铸鼎。
其实八千多年来,夜南柯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铸的这鼎有何用,她执着着不肯放弃,更像是给自己漫长又枯燥的人生留下一些念想,与此同时还能收获一个更有意义的死亡。
夜家子弟如今都在浮生岛上,他们每个人的头顶都漂浮着自己的命灯,夜浮罗和分管各岛的几位先生盘坐在祭海玄鼎四方,结成阵法联合着夜家众人的力量镇压着逐渐扩大的沧溟口。
说来可笑,浮生岛原本的位置并不在这里,南冥的海面上本来有一个细小的漩涡,那漩涡的大小甚至不超过人的手掌,比起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如此弱小的涡流实在算不得什么。
起初夜南柯觉得这打不断的小涡流有意思,就给它起了个“沧溟口”的名字,可后来夜南柯却总是瞧着它碍眼,最后干脆搬了座岛屿过来把它挡上了。
可如今,那道涡流早已不是昔日的弱小,沧溟口在逐步扩大,稍有不慎,它就会吞没浮生岛,甚至是南冥和整个人间。
浮生岛上的每个人都眉头深锁,一股股魂力汇入祭海玄鼎中,与不断扩张的沧溟口相抗衡。
夜南柯行至岛上,强横的魂力不加掩饰的外泄,在她上岛的一瞬间,夜家众人就发现了她的到来。
每个人眼中无不闪烁着希望的光彩,一声声“姑姑回来了”萦绕在夜南柯耳边,她笑了笑,径自走上祭台。
镶嵌在地下的祭海玄鼎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点,那些光点没有凝成火焰,祭海玄鼎便没有建成。
端坐一旁的夜浮罗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夜南柯的时候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行礼道:“姑姑回来了,明玉没和您一起?”
夜南柯摇摇头,说道:“我封锁了棘雷之海,不会再有人来了。”
夜浮罗闻言点点头,低声道:“也好。”
环视四周都没发现夜明深的身影,夜南柯不免有些疑惑地问道:“明深呢?他怎么不在。”
夜浮罗薄唇轻抿没有应答,一旁的明烛神色一暗小声说道:“家主坠入沧溟口,至今下落不明。”
闻言,夜南柯垂眸笑了笑,也不知为何。
她环视了一下众人殷切的眼神,随即开口说道:“合力镇压沧溟口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如今应该做的是尽快铸成祭海玄鼎,如此,才能一劳永逸。”
说罢,她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夜浮罗,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铸鼎的事,辛苦你了。”
夜浮罗施礼笑道:“为姑姑分忧,谈何辛苦。”
夜南柯目光慈爱,继续说道:“如今明深不在,你多费心吧。”
大婚的第二天一早,伏湛和明玉就踏上了前往南冥的道路,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南海海岸。
明玉在岸边买下了一条小船,不顾风浪出海远航。
若不是因为与伏湛同行,他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可若没有伏湛,恐怕谁也劝不动夜南柯赴死的决心。
除却他昏迷时所看到的记忆,这是伏湛第一次沉入海洋。
简陋的船只根本无法抵抗巨浪,他挣扎着上浮,却忽然发现自己能够在水下自由的呼吸。
明玉化出鱼尾向他游来,带着他一起浮出水面。
破水而出的伏湛抹了一把脸,随即看到了眼前不同于别处的海洋。
这片海洋闪烁着红色的闪电,从天空到海底没有一丝缝隙,那些荆棘一般的闪电纵横交错,阻断了人们的去路。
明玉看着完全封死的棘雷之海,并没有多惊讶,他就说过,夜南柯不想让他们回去,就一定会不留余地。
然而今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穿越这片不可逾越的海洋。
连月来南冥一直再加紧修铸祭海玄鼎,而夜南柯也没有再回蓬莱宫。
蓬莱宫里的时间过得太快了,若是回了宫,只怕片刻的光景,南冥就没了。
只是自认为阻绝了明玉归途的夜南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在浮生岛上看见伏湛。
当他蹒跚着向自己走来,蜿蜒出身后一条血路,夜南柯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
她后悔了。
她应该亲手抹去他的记忆。
可她舍不得,她到现在都舍不得。
夜南柯轻柔地擦拭着伏湛的脸颊,棘雷之海的闪电在他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就连脖颈都缠绕着血红的雷纹,最严重的一道横穿了他整片胸膛,留下一路焦糊的痕迹。
这鲜艳的红色刺痛了夜南柯的双眼,她握着伏湛的手抵在额头上,喃喃道:“你这么傻,是不要命了么?”
“我来给自己讨个说法……”
伏湛虚弱的声音传入夜南柯耳中,她惊喜的抬起头,却露出了一张挂着泪水的脸。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不疼?”
昏迷了三天刚刚清醒的伏湛定定的看着夜南柯,许久之后还缓缓吐出了一个“疼……”。
“对不起,你不该来的,棘雷留下的伤痕无法祛除……我,抱歉。”
夜南柯垂着头,没有再看伏湛,伏湛却低低的笑了起来,胸腔的振动牵扯了伤口,刺骨的疼痛却比不上心里半分。
他这一路走来,九死一生的穿越棘雷之海的时候没有怕,被闪电打断骨头的时候也没有怕,他最怕的是见到夜南柯的那一刻,他真的好怕,怕自己醒来,就会忘了她。
见伏湛咬牙皱起眉头,夜南柯立即将灵力注入他体内帮他缓解疼痛,可伏湛却看着她,哑声说道:“我的心好像坏掉了,它疼的厉害,我控制不了了……“
夜南柯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眶偏过了头,伏湛看着她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你哭什么呀,被抛弃的人,是我啊。”
“我不在乎你,选择苍生还是我,也不计较,你说的生生世世,都是骗我的,可你,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就算我死了,也是把这一生过完了。”
“活着的人,才是最难的……”
相比死去,活着的人才是最难的。
失去阿湛的小祈姑娘,失去景和的伏湛,有幸重来,他们不该重复以往的结局。
说完这些话伏湛吃力地喘息着,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夜南柯,如果她不答应的话,自己现在的每一眼,就都是最后一眼了。
伏湛如今遍体鳞伤,夜南柯根本不敢碰她,她只能抓住盖在他身上的薄被,咬着嘴唇耸动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