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承耀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落笔如烟,缩放有效方圆兼备。
他静静地站在桌前,微弯着腰,只有风吹起他肩上的发丝和不住挥动的右手打破这画卷。
青叶竹跪在他面前,地板的凉意顺着膝盖与手掌传递到她心尖上,嘴角噙不住笑了,似毒蛇般阴冷的目光也被困于自己身下。
自她来到东陵,一切事情尽在掌握,只有这次,只有这一次。
青叶竹按在地上的手掌微微收拢,留下了几条突兀的抓痕。
胥承耀停笔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继续端详字迹。
“让他们跑了?”
青叶竹匍匐的更低了,回答道:“他们过了关,去了西秦,我们的人没能追上。”
“呵…西秦?在东陵时可曾追上过吗?”
“属下该死。”
胥承耀轻笑一声看不出情绪,“起来吧,你可不是我的属下。”
“是。”青叶竹从地上站了起来,貌似恭敬的立在一旁,垂着头,似忏悔,可又让人看不清情绪。
“那两个人你不必管了,伏湛活着,反而是见好事。”胥承耀语气微凉,换了张纸,铺平蘸墨,似要再写一篇。
“殿下是想借伏湛给毅王当头一棒?”
胥承耀的纸上落下了一滴墨,慢慢洇湿的黑斑在一片雪白中格外突兀,他皱了皱眉,兴致全无的负手走到窗前。
将入冬时万物凋敝,无甚可看。
许久,胥承耀才开口吩咐道:“你下去吧。”
青叶竹向着他的背影抬手施礼,旋即倒退数步,转身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提笔写下了“竹可动”三个字,卷好收入信筒中,在窗边放飞了鸽子。
若非迫不得已,她不想动用王爷的一兵一卒,那样会显得她无用,而王爷不需要无用之人。
胥承耀看着那只从自己府中飞出去的鸽子,启唇一笑,低声道:“还是有可看之处的。”
夜南柯和俞子霄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在林间,日头快要落山了,树林里的光亮越来越少,若不是夜南柯铺洒神识,恐怕二人这次又会迷路。
来到溪流的源头,是一方碧清的水潭,在月光的掩映下隐隐可见水底的石头,几处小瀑布环于外围,清越的水声在静谧的夜空下格外的动人心弦。
夜南柯手脚麻利的下水,去捉了两条鱼,开膛破肚手法熟练。
俞子霄从周围捡了许多干树枝回来,堆成一堆,掏出火折子点起了火。
小猴子在一旁似乎有些害怕,“吱吱”叫了两声就跑到夜南柯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小腿。
不好明着嘲讽它的胆小,夜南柯只是无奈的笑笑,心道:它若是凶兽,大抵也是最怂的一只。
夜南柯来到火堆旁边坐好,将两条鱼穿上了树枝,置于火上烘烤,没什么多余的调料,熟了就好。
小猴子躲在她腿后暗中观察着前方的亮光,确定了它不会主动攻击自己之后,竟想伸出爪子去摸一摸,却被夜南柯腾出手来一巴掌拍掉。
“刚说你怂,你还厉害上了,不能摸。”
一旁盯着鱼肉发呆的俞子霄突然出声说道:“孩子嘛,知道痛了,下回就不去了。”
“俞小姐似乎很有心德啊?”
听见夜南柯戏谑的声音响起,俞子霄白了她一眼,支着脸继续说:“我爹爹从小就告诉我,你想打谁就去打,打不过挨了揍就知道不能跟他打了。”
夜南柯挑眉,觉得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教育方式。
俞子霄的目光瞥见躺在地上的霸王枪,目光哀怨,很是惋惜地说道:“可是我最想打的人我都还没跟他打过。”
望着夜南柯疑惑不解的目光,俞子霄嘿嘿一笑,轻轻吐出了几个字:“伏家那小子。”
夜南柯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比起被人找上门来打一架,这被人天天惦记着打一顿好像更可怕,尤其是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有一次上元节灯会,我看见他被一群人按在巷子里揍,那给我高兴的,我摩拳擦掌就想下去参一脚,然后他忽然就爬起来把那些人都打倒了。”说到这里俞子霄还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没能参与进去感到十分遗憾。
“你说明明他打那帮人就跟玩儿一样,为啥之前不反抗啊?装的自己很弱似的,虚伪。”
夜南柯闻言也叹了口气,心道:你这话我没法接。
她把烤好的鱼递给俞子霄,看着她那双眼睛登时一亮觉得有些好笑。
都是孩子啊。
吃完了鱼,夜南柯拖着霸王枪打算将它好好清洗一番。
潭中的水不深,夜南柯再次挽了裤腿光脚下河,将霸王枪放下瀑布的水流下冲洗,血迹与泥污顺着水流被冲走,霸王枪寒光凛冽的枪头得以重见天日。
回到岸上,夜南柯将霸王枪垫在腿上仔细的擦试着它身上残余的水珠,按理说,应该抖一下就能干净不少,没必要如此费力的沿着锋刃、血槽和枪身上纹路擦拭。
夜南柯幻想了一下,一只手提着枪,发力一抖枪头,震掉枪身沾染的水渍,的确从视觉上提升了不少,可是……
在下无能,在下做不到。
她摇摇头,宣告放弃,旋即一点一点的认真擦拭了起来。
俞子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揣着一双白嫩的小手,眉头微皱着踮脚蹲在地上,幽幽的开口:“你和伏家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咱们这一路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可别再骗我说你不认识。”
夜南柯擦枪的手一顿,看着远方的夜空忽然就笑了起来,连眼睛里都满是温柔的笑意,她说:“我喜欢他啊。”
“喜欢……喜欢?你喜欢他!”俞子霄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旋即她往前凑了凑,试图从夜南柯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又问了一次:
“不是你真的喜欢他?”
“喜欢啊。”夜南柯擦枪的手不停,但语气认真,没有一点玩笑话的意思。
俞子霄更诧异了,她歪着身子轻轻撞了夜南柯肩膀一下,问道:“那我这一路上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你怎么都不反驳啊?”
“你看到的伏湛和我看到的伏湛不一样这很正常,况且你不喜欢他又不影响我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反驳你?”
“可是如果你在面前说毅王殿下的不是我一定打的你连你娘都认不出来。”俞子霄皱着眉头,嘴巴撅的老高,紧握拳头的双手在空中使劲儿挥舞了几下,拳风摇晃了焰火,火堆里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夜南柯抬起枪头,冲着月光好生打量了一番,确认了上面没有一丝污秽,才满意的笑道:“你看到的毅王和我看到的毅王不一样这也很正常,毕竟我们观赏的角度不同。”
“那我以后不说他的坏话了。”俞子霄嘟着嘴对这一路的生死与共做出让步,转而又小声嘟囔着加了个条件,“只要他不挡着我看毅王殿下。”
夜南柯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的时候真的很可爱,于是笑着承诺道:“好啊,那以后你再看毅王的时候,我想办法把他拉开。”
“真的!”俞子霄高兴的一拍膝盖,脚跟落地,乖巧的像只小兔子。
夜南柯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眼里满是惊喜。
“真的。”她笑着说。
一截短小白嫩的小指头伸到了她面前,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叫人瞧了就心生欢喜。
“拉钩!”
夜南柯腾出一只手来与她小指交缠,小姑娘口中念念有词的嘟囔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罢,还与她在大拇指上盖了个章。
夜南柯微微有些发愣,她将自己这身体的年岁加上了一百年,忽然就觉得这誓言变得不现实了。
她扭头看了眼跑回树下的小姑娘,见她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复又觉得问题不大,等她回了南冥也再帮她瞧上几年便是。
林间的露水重,火堆已经熄灭了,俞子霄还没醒,小猴子也趴在树杈上睡的正香。
四周很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夜南柯搓搓手臂驱散周身的寒意,来到潭边掬了几捧水换取一丝清明,深秋的水很凉,可她却喜欢的紧,如若此时是原身鱼尾,她一定要将水潭搅得天翻地覆。
俞子霄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却见自己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袍,她坐起来四下里寻找了一番,就见那抹藏蓝色身影蹲在潭边。
她走过去把衣服披回她身上,眼神嫌弃的看夜南柯那一脸的水珠和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撇撇嘴别开了眼睛,洗洗手嘲笑道:“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夜南柯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微微挑眉,心道:
你要让这张脸肖似伏湛的脸有什么姑娘家的样子?
俞子霄洗了把脸,优雅的抹去脸上的水珠,对夜南柯说道:“其实你这样子很想皇后娘娘,我在宫宴上见过她,端庄大气,是顶顶好看的女人。”
宫宴?提起宫宴夜南柯倒是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她消息送的应该还算及时,也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全身而退没有,反正看伏湛那样子,应当是个不知情的。
和俞子霄随意采了点果子吃,夜南柯叫醒了树杈上的小猴子,往它怀里塞了个果子。
她们要走了,出了这片森林没有适合小猴子攀爬的树木,也没有它爱吃的果子。
小猴子焦急的叫了两声,跟了她们一路,在她们走出这片森林的时候,小猴子止住了脚步,原地转了好几圈。
夜南柯只是看着它,没有叫它过来,也没有让它回去。
小猴子忽然拔腿返回了森林,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走吧。”
可夜南柯才走出去几步,肩膀就撞上了一样东西,旋即肩头就爬上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小猴子揽着她的脖子,埋着脑袋一动不动,脚掌却抓紧了她的衣衫。
“这猴儿是赖上你了。”
夜南柯拍拍它的小脑瓜,笑道:“赖着吧。”
秦山城外的丘陵上,战马嘶鸣兵刃相接,烟尘弥漫锈味飞扬。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血流满地,每一步都激起腥臭泥点。
伏湛满脸血污,发丝散乱,手上的刀已经崩开了许多个口子,他的脚边匍匐着密密麻麻的尸身。
纵身跃出尸堆,提刀砍向一个从背后偷袭徐长安的北狄士兵,一击毙命。
无视徐长安感激的目光,他从地上又踢起一把刀,重新投入战场。
夜南柯和俞子霄在山坡上看到的就是这幅混乱的场景。
她早先从不知道自己能这样轻易的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
手起刀落,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简单而致命。
夜南柯忽然有些高兴,她策马冲下山坡,四蹄腾跃速度极快,马蹄越过纠缠打斗的士兵,离战场中心的人越来越近。
“伏湛!”
阔别已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伏湛劈开周围纠缠的北狄士兵,刚回过头就见一杆黑布包裹的长棍向自己面门袭来,他翻身后仰旋即长棍绕身卸去力道。
这手感和重量,他都太熟悉了。
震去那遮蔽锋芒的黑布,置身于日光之下,持枪之人远比枪尖更为耀眼。
伏湛动作极快,招式大开大合,犹如游龙出水,一点寒芒乍破。
夜南柯倒是不介意在马背上驻足观赏,只是她身后的北狄士兵似乎不满意她这种看热闹的行径。
避开向她劈砍过来的刀戟,夜南柯翻身下马,挑起一把刀,斩杀围上她的士兵。
按理说这人间的争斗她不该参与,然于此间,并不容她置身事外。
她抹了把脸上的血,心中暗道:希望浮罗山能理解吧。
北狄阵营的山坡上,驭达嘉启一直关注着下方的战斗。
那个像是凭空出现的持枪少年,正以一种锐不可当的姿态横扫着战场。
“霸王枪。”驭达嘉启在日光下眯了眯眼睛,旋即冷声吩咐道:“鸣金收兵。”
号角声响起,幸存的北狄士兵飞速后撤。
徐长安想要前去追赶,却被伏湛持枪拦住,他不解的拱手问道:“将军!我们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歼灭敌军!”
伏湛看着敌军逃跑的线路,目光如炬,朗声道:“收兵。”
“将军!”徐长安似乎还是不想放任那些北狄人就这么轻易的逃走。
“收兵!”伏湛声音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徐长安只好抱拳领命。
“放开我!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么!我要把你们的头都拧掉!”
两个士兵押着气的跳脚的俞子霄来到伏湛面前,逼迫她下跪,道:“大胆细作!见了将军还不下跪!”
“我呸!让本小姐给他下跪?他配吗?”
比起俞子霄的境遇,夜南柯可谓是好了许多,虽然这刀架在脖子上,但总归没人碰她就是了。
无他,她和他们将军,长得一样。
那士兵正欲踹向俞子霄腿弯,却被夜南柯出声拦住了,“别介,她是俞沛白俞大将军的独生女,你这一脚下去可能会死。”
伏湛早听出了她的声音,只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索性挥挥手让那两个士兵松开了俞子霄,可俞子霄非但没有感激还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又雪上加霜,难搞哦。
夜南柯摇摇头,矛盾激化的如此突然,她也没办法嘛。
徐长安看向夜南柯,登时一惊,大喊道:“两个将军!”
伏湛本就绷的僵硬,听见耳边突如其来的大喊,气的踹了徐长安一脚,“鬼叫什么?”
莫名其妙被踹了屁股的徐长安,很是委屈的指了指夜南柯。
伏湛这才顺着杆往上爬,一本正经的看向了夜南柯,这一看不打紧,只见夜南柯双臂环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忽略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说,光是她脖子上的两把刀就已经吓得他肝儿颤了。
他快步走过去,一人一脚,怒道:“干什么干什么,还不把刀放下!”
两个小兵不明所以,只得悻悻地收刀退到一旁,却见自家将军把那个长得和他极像的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口中还紧张的询问着,“怎么样?没受伤吧?”
夜南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伏湛一怔,旋即染上了几分失落,后退了一步询问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夜南柯看他那脏兮兮的样子本就压不住笑意,偏他前一刻还凶巴巴的吼人,后一刻又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索性开启玩笑来了。
“我娘就生了我一个……”伏湛小声嘟囔着,可转念一想,又发觉叫娘也没什么不对。
他正欣喜的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怒骂的声音。
“王八蛋!”
随声望去,夜南柯就见俞子霄头发凌乱的叉着腰嘟着嘴,又气鼓鼓的变成了一只河豚。
卿卿我我卿卿我我!哪有那么多话说!那个姓伏的真是在哪儿都碍事!气死本小姐了!
夜南柯心知小姑娘这是又气着了,赶紧绕过伏湛去哄,柔声说:“我怎么又成了王八蛋了?行了小姑奶奶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谁如意啊,其实你可以叫我南柯。”
她一边说还一边给俞子霄理了理鬓角的头发。
俞子霄嘴上虽然傲慢的“哼”了一声,但身体却很诚实的没动。
方才把刀架在夜南柯脖子上的小兵闻言却猛地抬起头,激动的问道:“你,你是南姑娘!”
夜南柯回身点点头,对这个小兵并没有什么印象。
谁知那小兵竟然抹了把脸,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解释道:“我叫李一,瘟疫的时候你救过我!我刚刚,我刚刚没认出你,我不是故意的!”
夜南柯依旧没能想起来他,瘟疫的时候她照顾过的伤员不少,着实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看人家那欣喜的样子她也不好扫兴,于是笑道:“原来是你啊,痊愈了就好,刚才的事你没做错,不用放在心上。”
那名叫李一的小兵羞涩的挠了挠头,青涩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红晕。
然而看在伏湛眼里好像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给了那小兵的后脑勺一巴掌,冷声道:“傻笑什么,回城!”
他本就一脸的血污,横眉冷对的样子更是凶狠骇人,那小兵哪敢耽搁,灰溜溜的就跑去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