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庭阁冷清,烛火明灭,幽暗的光将人的身影拉的老长。
这里的主人自己与自己对弈,妄图参透命运早已设好的死局。
座上的人背对着光,只影孤寂,衣上蟠龙绣样,更像是没有意义的涂鸦。
胥承耀听着手下人带回来的消息,一言不发,只是搓捻着手中的棋子,玉质温润很容易染上人的体温。
良久,他方才开口,“又可惜了一位妹妹啊。”
棋子归于棋笥,温度冷却,与其他再无差别,无人知晓它曾握于谁的手中,又在棋局里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胥承耀行走于晦暗的回廊,无人掌灯,也无需人掌灯,这条路他踽踽独行,走了太多次,已然厌倦,可他还是没有被放过,也无法逃脱。
青叶竹啊,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愿为所求,付出一切。
窗边人影成双,不知在谋划些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因着伏湛与夜南柯明日一早就要返回军营,荣鸢今夜在府中设宴款待,桌上不过四人,却足有三十六道菜,盘盘精美,色香味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动。
然而比起这菜色更加吸引夜南柯的是酒香,她真的是到了人间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想当年景和冻晕在雪地里,她来了之后正是上元夜里卖馄饨的老伯给的一壶酒救了她的小命。
只可惜她自那之后总喜欢小酌两口,然后就被明玉以小孩子不能喝酒为由没收了小酒壶。
惨兮兮。
胥华玖在她身边努力的扒着饭,那仪态确实看不出她是个公主,想来宫里头有些脸面的宫女都要比她端方许多。
可夜南柯见她却喜欢的紧,这种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又心思单纯的姑娘谁不爱呢?
也不知道千年之前她是如何与夜沧溟那只狡猾的小狐狸产生交集的,夜南柯觉得一定是小姑娘被他那光风霁月的外表给骗了。
夜南柯本就是个爱吃的,如今身边又多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小姑娘自然胃口大开。
讨酒喝就算了吧,离伏湛远些才好。
她正这样想着,面前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推过来一杯酒。
夜南柯抬头望向伏湛,却见他眉眼含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酒不错,你尝尝。”
荣鸢看着两个年轻人旁若无人的说着悄悄话,忽觉自己晚景凄凉。
他虽有妻妾一群,但却无一儿半女,想看自己儿子勾搭姑娘怕是得等下辈子了。
夜南柯闻言给了伏湛一个赞许的笑容,这孩子挺上道啊。
入口绵甜,余味悠长,当真好酒。
伏湛见夜南柯眼神一亮,便知这酒是合了她胃口的。
他年少时不懂事,常拉着景和到处去玩,景和年岁小,常常被他做弄了也不自知,她对他的信任从来没有条件。
那日伏湛与他爹争执了几句,气不过就偷偷挖了伏恒埋在老树下的酒,抱着酒坛带着胜利者成功的喜悦一路逃窜的景和的小院,因着怕被她娘发现又拉着景和一起去了府外的别苑。
他当时还小,也不敢真的把他爹那两坛子宝贝毁尸灭迹,可坏就坏在他磕坏了泥封,而景和又是个鼻子灵的。
后来他不光记得他爹那顿打,也记得他背着晕乎乎说醉话的景和走过的长街。
然而他的预想不是这样的。
他的本意是想在那个酒坛的泥封上盖个景和的手印,这样他只需要稍加编造就能逃过一劫,毕竟他爹他娘只是对他这个儿子严厉,对景和那可是宽容的不得了,以至于他曾一度认为,等景和嫁进门来,他就会从亲儿子变成上门女婿。
只可惜,景和进门却不是他的妻,而爹娘也都不在了。
人的情绪变化是很容易察觉的事情,很少有什么真正迟钝的人,更多的不理不睬只是因为不在乎。
夜南柯悄悄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双手端正的拿好在伏湛的杯子上一磕,发出瓷器碰撞的清越响声,待他回神,夜南柯扬手,道:“我敬你啊。”
旋即一饮而尽。
她的本意是敬酒,至于是不是这么个敬法她就不得而知了,依样画葫芦现学现卖。
伏湛会心一笑,也将杯中酒尽数饮下。
荣鸢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怎么觉得今晚这灯光亮的有些晃眼呢?
胥华玖一门心思放在吃饭上,哪儿管得了他们三个做什么,听说军营条件艰苦,这些好吃的以后可能吃不到了,她要一次吃个够本。
荣鸢清清嗓子打破了此二人的你侬我侬,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挽留道:“大侄子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真的不多留几天?易安城好玩儿的东西可多了,真的就决定明天早上就走了?”
“荣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和亲未成,想来北狄很快又会有新动作,我还是早些回去复命才好。”
“既如此我也就不再留你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派人送你们。”
“多谢荣叔。”伏湛闻言对着荣鸢一施礼。
荣鸢摆摆手,不讲这些虚的,满不在乎的说道:“欸跟叔还客气什么。”
吃过晚饭夜南柯在家仆的引领下来到了城主府给她准备的房间,原先他们放在客栈的东西都已经被收拾好了整齐的摆放在床边。
易安城主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她真的太好奇他的命数了,若不是不能久留她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他这命究竟是怎么改的。
府里伺候的下人很快换好了洗漱用的热水,夜南柯脱了衣服舒舒服服的泡进水里,这时如果是她的本体,她一定要把尾巴亮出来摆摆。
啊……好怀念自己的大尾巴呀。
就在夜南柯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开门声惊醒了她。
她刚刚明明已经屏退了侍者,怎么还会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
一脚踏入屋子的伏湛敏锐的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声,他放轻脚步靠近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屏风上搭着的正是夜南柯白日里所穿的衣物,他怔愣一瞬,旋即逃也似的带上门离开房间。
夜南柯疑惑,怎么又走了?谁啊?干嘛的?
离开的伏湛并未走远,他就坐在夜南柯房间的屋顶上,顶着一张红的似要滴血的脸喂养着夏夜的蚊子。
沐浴完毕的夜南柯摇铃唤来了侍者,待一切收拾妥当便熄灯就寝了。
伏湛看着底下熄灭的灯光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躺在屋顶上想将就一宿,却怎么也睡不着。
遂有些恼怒的爬起来,盯着这一屋顶碍眼的瓦片,埋怨道:“都怪你们太硬了!”
翌日清晨,一夜没合眼的伏湛蹑手蹑脚的潜回了夜南柯的房间。
他在外间能听到内室里夜南柯均匀的呼吸声,心中默念:没醒就好。
伏湛轻声唤来侍女洗漱了一番,随即老神在在的端正姿态坐在外间喝茶。
只是他这茶都喝了一壶了,夜南柯还没见有要醒的意思。
伏湛决定去看一看,就看一眼,不然他不放心。
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他才运气提步悄无声息的摸进了内室,提心吊胆的来到床边刚试探着伸手将床幔掀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就见夜南柯翻了个身,吓得他几乎是瞬间逃离内室,回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茶才压制住自己险些跳出胸腔的心脏。
吓死我了……
约摸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天已大亮,夜南柯这才穿着中衣揉着惺忪睡眼从内室走出来找水喝,却见伏湛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不由诧异的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这丫头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还光脚!
南柯圆润的脚趾头与脚下的地板格格不入,它们不安地曲起,映在了伏湛的眼中,又让他的耳尖染上了些许红晕。
伏湛的目光使南柯怔愣了一瞬,追随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反应过来就有些局促的想把自己的小脚藏起来,奈何裤子太短根本无济于事。
伏湛皱眉,快步走到她身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就轻而易举的将她提了起来。
“地上这么凉怎么能不穿鞋呢?”
夜南柯被他又丢回了床上,而她根本无从反抗,“不是,我要喝水……”
“没水了都让我喝了。”伏湛黑着脸沉声道。
夜南柯见他蹲下身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本能的想要退回去,却被他沉声警告:“别动。”
只能由着他给自己穿上了鞋袜。
“你为什么在这儿啊?”
伏湛扬头轻佻一笑,道:“我昨晚一直都在这儿?”
“一直都在?”夜南柯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
“一直都在。”伏湛回答的很是笃定。
夜南柯恍然大悟,抱臂斜睨着伏湛揶揄道:“你是在屋顶呆了一夜吧?”
她对伏湛站门口蹲房顶的这波操作可真是太熟悉了,想见景和又不敢就只能悄咪咪的守着,这个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在情之一事里当真是怂的很啊。
只是他如今还把自己当成景和,要想个办法绝了他的念想才行。
伏湛深知自己被她嘲笑了,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嘱咐她穿好衣服,就出门去给她找水了。
荣鸢在饭厅门口揣着双手来回踱步,望眼欲穿的期待着自己盖世红娘的伟大成果。
只是这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啊?
只见夜南柯神清气爽蹦蹦跳跳的过来跟自己打招呼,而他寄予厚望的大侄子眼底青黑一片活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这个情况不太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