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将夜南柯带到药炉旁边，指着那碗浓稠的汤汁对她说：
“需要七天。”
夜南柯一时间没明白明玉话里的意思，疑惑的问道：“是什么需要七天？这碗药要熬七天么？”
明玉摇摇头，笑着说道：“你一旦入药需要七天不能间断。”
看着那碗黑漆漆还散发着酸臭气息的药汁，夜南柯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说道：“这药泡七天，差不多能腌入味了吧？”
“……”明玉一时语塞，旋即岔开了话题，问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告诉伏将军？”
“我不是很想说……”夜南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额前的碎发遮去了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声音里流露出的一丝呜咽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明玉疑惑不解的看着她，轻声问道：“你在怕什么？怕他嫌弃？”
“怕，怕他嫌弃，更怕他难过。”
夜南柯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抱着膝盖的样子像棵被霜打了的小白菜，她耷拉着脑袋，闷声说道：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辈子呢。”
明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前只留给了夜南柯一个最后的时限：
“三个时辰，你考虑一下，三个时辰之后你若不来，我也就没办法再帮你了。”
明玉离开后，夜南柯独自坐了很久，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拿着小木枝在地上缓缓的画圈，一个圆首尾相接，一遍又一遍，无止无歇。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夜南柯慢吞吞的起身，一路上躲避着夕阳的余晖，寻着阴凉来到了伏湛处理公文的屋子外面，门前站了两排岗哨，房门紧闭，想来他们应该是在议事吧。
夜南柯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找了一片阴影藏身，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忽然希望伏湛议事的时间能再长一点。
要不她干脆留书一封离家出走好了，理由就说人间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夜南柯被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给逗笑了，她下意识的缩缩脖子、扯扯衣袖，想尽可能少的暴露自己的皮肤。
其实她等了没多久，只是无声无息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那扇门打开之后，许多将领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最后面的是李一和徐长安。
说起来李一年岁不大，只是断臂之后蓄了一脸络腮胡，平白无故的给他增添了几分老气，如今他和徐长安站在一起，瞧着就像一对叔侄。
徐长安一看到夜南柯就快步走过来，热络的同她打了个招呼，笑道：“小嫂子来找湛哥？”
夜南柯大大方方的回给他一个微笑，道：“是啊，你们的事情谈完了？”
“谈完了，你快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夜南柯与他二人作别之后就径直走向了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李一诧异的神色。
她走之后，李一低声向徐长安问道：“你有没有发现南姑娘今天有些不一样？”
徐长安闻言又回头向夜南柯离去的方向看了看，随即挠挠头，说道：“没什么不一样的啊，南姑娘不是一直这样么？”
李一不再言语，只是心中盘算道：但愿是他想错了吧。
自打西秦伐陵以来，伏湛每天都很忙，整日里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
夜南柯一进屋，伏湛就抬起头对她粲然一笑，随口招呼道：“你来了！”
“嗯，闲来无事我来看看你。”夜南柯应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卧在他腿上睡觉，而是选了一个离他较远的位置坐下，久久没再言语。
伏湛握着书卷的手不断收紧，掌心的汗水将纸张洇出了一个手印，他有些烦躁的扔下书卷，突兀的声响引来了夜南柯的注目。
原本佯装喝茶的夜南柯闻声放下了茶盏，看着伏湛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有烦心事啊。”
伏湛点点头，却一直盯着桌上的地图，不肯看夜南柯的眼睛，他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
“嗯，渂湖塔一带的沙漠里藏匿着一伙沙匪，经常骚扰百姓，又因为熟悉沙漠的地形官府多次剿杀未果，贻害至今，我想在大军开拔之前将他们处理掉。”
夜南柯认真的听完他说的话，淡淡的开口道：“沙匪熟悉地形，渂湖塔的百姓应该也熟悉，即便年轻人不懂，也该有老人家认得路的。”
伏湛放在桌上的双手用力地握成了拳，关节泛白青筋可见，似乎是在极力地压抑着某种情绪，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说道：“向导已经找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闻言，夜南柯吹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小声问道：“要去，多久啊？”
“不知道，少则五六日，多则……十几日吧。”
说罢，伏湛起身慢慢的走向了夜南柯，见她没有闪躲的意思，才堪堪在她面前止步。
就见夜南柯扬起脸，笑容一如往日的温柔，她啰啰嗦嗦的叮嘱伏湛，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
“好，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受伤也不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这里的水源如此紧俏，弄脏的话要等很久之后才能洗干净呢。”
伏湛的手落在了夜南柯的头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丝，低声说道：
“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这里我也会留下人马保护你，你不适应炎热的天气，想来夜里也睡不安稳，明早就不必来送我了，左右几个沙匪也不是什么大事。”
夜南柯放下茶盏，拉住了伏湛的手，柔声说道：“那我等你回来。”
随后，夜南柯被伏湛揽至怀中，她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可以听见他的声音难掩深情的承诺说：
“放心，你还在这里，我一定会很快就回来的。”
入夜时分，夜南柯隐匿身形避开守卫，悄悄地来到了明玉的药房之中，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桌边看书的模样，想来已经等她多时了。
“你告诉他了？”夜明玉翻动着书页，头也不抬的问道。
“没有。”夜南柯轻声回应了一句，随后解下了斗篷放到一边，露出了衣物遮蔽下的片片尸斑。
明玉放下书籍，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他一个人忙碌着，却也不忘打听八卦消息，只见他眯着一双眼睛乐呵呵的问道：
“那这七天你又要如何同他解释？难不成要同他坦白说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夜南柯琢磨着，明玉转生之前应该也是这种表里不一的蔫坏性格，索性不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催促道：
“开始吧，早点开始也能早点结束。”
明玉那边已然准备好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浴汤，他拢着袖子试了试水温，随即满意的甩甩手，指着一旁的药碗对夜南柯说道：“先去把那碗药喝了。”
乖乖喝了药的夜南柯，穿着中衣坐进浴桶里，奇怪的是今晚的浴汤比早晨的药汁好闻太多了，她不禁有些疑惑的像明玉询问道：“我怎么觉得这药的气味变好了？”
“你走了之后我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臭气熏天的味道确实不妥，所以又放了好些香料，重新调和了一下就是现在的味道了，是不是还不错？”
夜南柯面色苍白，精神不佳，纵然觉得今晚的明玉比平时活泼了不少，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笑道：
“早上还口口声声的夸赞自己的药品香气宜人，到了晚上就成了臭气熏天了，我竟不知你原来如此善变。”
明玉抬手抚上夜南柯的头顶将她轻轻往下一压，推进了水中，笑道：“行了，你现在就安心睡一觉吧，睡醒了刚好换药。”
夜南柯也不知道刚刚喝掉的是什么药，直觉得此刻眼皮发沉，不一会儿就没了意识。
待她昏睡之后，又一个明玉从帘幕之后走了出来。
先前的明玉半合着眼睛靠在柱子上，神态有些疲惫，他对着刚刚出现的明玉低笑道：“以她的本事，若是早些时候，恐怕一进门就会发现我了吧。”
新来的明玉点点头，神色淡然的说道：“的确，若是以前你我都瞒不住她。”
原本的明玉懒懒散散的扬起脑袋靠在柱子上，对后者笑着说道：“我明早离开，她就拜托你了。”
明玉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下陪着她？”
已然消去了幻象的伏湛，站直了身体看向沉睡的夜南柯，低声说道：“西秦瀚海有凉玉，在风暴口的地下墓穴里，我去取来，有备无患。”
“多加小心。”明玉简单的客套了一句，心中却无甚在意。
“我会的。”伏湛亦是随口作答，旋即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屋子。
明玉的能耐他是信得过的，不过信得过信不过，与其干等着，不如自己主动做点什么。
伏湛连夜收拾了行装，一人一马一枪，踏着黎明的微光，悄然远去。
浴桶中的夜南柯漂浮在水面上，若非姿容姣好，只怕是与水鬼无异。
她勉强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根本无法动弹，她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所幸明玉一直守在浴桶附近没有离开，他见夜南柯醒来，立刻上前将她捞了出来，换上了一桶新的药汤。
温热的水流流转在夜南柯身体周围，让她产生了一丝自己的体温正在恢复的错觉，只可惜这种令人喜悦的错觉没能维持多久，又一碗药汁下肚，夜南柯再次失去了意识。
沙漠里干燥缺水，伏湛看着地平线上那轮火红的落日，径自灌了一口水。
青骓就在他身旁，马背上的牧草远比他自己的口粮要多，他本想将青骓留在外面，可它偏偏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大漠深处。
这样也好，上一次青骓也是在这儿救了他。
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翻涌着巨浪，单调的颜色令人疲倦，枯木之下偶尔有蜥蜴悄悄探头，危险在黑暗中无声接近。
说起来伏湛并没有对夜南柯说谎，这片沙漠里确实是有沙匪的，只不过他们主要以打劫商队为生。
夜晚的沙漠很冷，呼啸的风声常常被当地人传说成鬼哭，伏湛寻了个避风的地方，裹着衣服闭目养神。
他独自前来，以前又在这儿吃过亏，自然是需要格外警惕的。
相传，渂湖塔在数千年前其实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绿洲中间还有一片澄澈的湖泊，那就是渂湖，只不过沧海桑田，如今绿洲沉没，湖泊干涸，就只剩下这一片令人绝望的荒漠了。
离风暴口还有一段距离，伏湛扯扯脸上包裹的布巾，心里还是有些犯怵，毕竟被卷入风暴之中，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够难受的了。
这七日来，夜南柯只要一醒过来就是喝药换药，然后昏迷睡觉，说起来也不算难熬，在她换了最后一次药汤的时候她已经是完全清醒的了。
夜南柯从水中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五指，其灵活程度与她中箭之前无异，身上原本长出尸斑的位置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白嫩光泽的肤色。
她不由得在心中打趣自己道：祈愿成功了，说不定自己已经真的变成魅了。
活动自如的夜南柯心情大好的探了探自己的鼻息和脉搏，都没有。
她瘪了瘪嘴，自我安慰道：“没有也没关系，起码不会腐烂了。”
明玉端着药碗撩开帘幕，信步走到夜南柯身边，将药碗递给她之后说道：“确实不会再腐烂了，不过你今后都不能再见日光。”
夜南柯将药汤一饮而尽，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擦了擦嘴，说道：“唔，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见了太阳会怎么样？”
“见了太阳你的皮肉会化成灰，不想用骨头行走的话，以后出门就要记得撑伞或者穿斗篷了。”
明玉面上的笑容温暖和煦，夜南柯乐呵呵的摆摆手，笑道：
“这些都是小事，活着就行。”
听到夜南柯的话明玉毫不犹豫的指出了她的错误，夜南柯听到他清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说：
“你已经死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如今能做的定期帮你养护一下这具黏土一样的身体。”
夜南柯悻悻地瘪了瘪嘴，小声嘟囔道：“黏土可不怕晒，我如今怕是连黏土也比不上了才对。”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了令她困惑了好几天的问题，于是她扒在浴桶的边缘向明玉问道：
“对了，什么药这么神奇？七日就能令人尸身行动自如。”
“骨生花，就是你之前和俞小姐带回来的那些。”
听了明玉的话，夜南柯忍不住感慨道：
“那可真是造化弄人啊，想不到随手采回来的东西竟然救了我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