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悄悄藏到了重山背后,只肯露出半张脸,月亮隐逸于云层之中,俯瞰人间。
伏湛与夜南柯并肩走着,只觉这条路太短,所幸来日方长,为时不晚。
目送她回到帐中,连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不见,伏湛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开。
休息了半晌的俞子霄已经醒了,她岔开双腿环着两臂,脊背挺直目光炯炯的盯着门口的夜南柯,颇有三司会审正大光明的架势。
一见她进来,就“啧啧啧”的咂舌三声,旋即丢给她一记不冷不淡的眼刀,嘲讽道:“呦,小别胜新婚啊?”
夜南柯笑着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调笑道:“好歹你也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这模样,怎的和那深闺怨妇如出一辙?”
俞子霄美目一瞪,“啪”的一声打掉了夜南柯的手,怒道:“我呸!你以为本小姐是在等你啊,本小姐就是饿了!”
“饿了去找吃的啊,我又不会做饭。”夜南柯来到桌边,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了,想来俞子霄应当是真的饿了。
“我初来乍到,怎么好到处乱走。”俞子霄坐到她对面,气鼓鼓的揣着手。
夜南柯闻言,挑眉笑道:“你俞大小姐还有不敢去的地方?”
“那不一样,若非毅王殿下在此处,就算皇宫我也闯得,可在殿下这里,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粗野鲁莽之人。”
“所以呢?”
“所以我要乖巧懂事端庄大方有礼数,殿下还没召见我,我不能自己乱走。”
听着俞子霄给自己镶上的条条框框,夜南柯总觉得这样不对。
你喜欢一个人时,自然盼着他也能喜欢你,可他喜欢上的如果只是你伪装出来的样子,对你来说,似乎太委屈了些。
“就算饿到喝凉水也干巴巴的忍着?”
“只要饿不死我就忍得住!”俞子霄固执的扬了扬下巴,可肚子却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噜声,她捂着肚子看向夜南柯的目光中也染上了一丝恳求。
夜南柯微微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脑袋,出去帮她觅食了。
关押着敌将的营帐里,伏湛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绑在木架上耷拉着脑袋的男人,他略有怀疑的询问徐长安,道:“他真的说了?”
“是说了,可他说他只跟将军你说。”
伏湛翘着二郎腿思索了一会儿,向前打了个手势,示意士兵将他泼醒。
伴随着水声,那敌将晃了晃脑袋,费力的抬起头,倚靠在身后的木桩上大口喘息,透过模糊的视线,他认出了伏湛的脸,随即“呵呵呵”的笑了起来,从那笑声里能听见,他喉咙中淤堵的血液在翻滚,交杂着口涎沥沥拉拉的落在衣襟上。
“听说,你有话要对我说?”伏湛神情专注的整理着自己绑缚腕甲的袖口,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曾给他,只是冷冷的问道。
那敌将挣扎着向前,眼神阴鹫满含恶意,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带来胸腔的钝痛,可他依旧用蹩脚的东陵话对伏湛说:“对,我只跟你说。”
伏湛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那敌将又道:“你,过来。”
伏湛撇嘴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吊儿郎当的走到他面前,怕他够不着似的附耳倾听。
果不其然,那敌将张大了嘴巴就向着伏湛耳朵咬来,却他反手一拳擂到了头上。
眼看着那敌将的身体软趴趴的萎顿了下去,伏湛嫌恶的甩甩手,冷笑道:“就这么点儿能耐,还想算计我?”
一直侯在门口的徐长安见伏湛出来,赶忙凑上前去一脸好奇的问道:“将军,他都说什么了?”
伏湛挑眉,坏笑道:“你想知道?附耳过来。”
徐长安闻言赶紧把脑袋凑了过去,却被伏湛一个爆栗敲出了“啊”的一声惨叫,他捂着脑袋一脸哀怨委屈,疑惑的问道:“将军你为什么打我啊?”
“打你?现在不打你,以后耳朵被人咬掉了都不知道。”
徐长安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那敌将根本就什么都没打算说,他心里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正打算进去痛扁他一顿,却见一抹秀丽的身影站在路边,似是驻足良久,他眼睛一亮,激动的喊道:“南姑娘!”
伏湛闻声猛然回头,一见来人是她,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把自己沾了血的左手背到身后,说什么也不让能她看见。
他腰杆挺得笔直,两只手藏在身后,眼见着夜南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他本能想把那处血迹擦干净,却越糊越多,弄得两只手都通红一片。
夜南柯挎着篮子行至近前,见伏湛一脸紧张,遂忍着笑道:“拿出来我看看。”
伏湛闻言乖乖地伸出了一只右手,掌心一片殷红,他自己瞧见了也是一愣。
却听夜南柯沉声又道:“另一只。”
伏湛自知在劫难逃,认命一般的丢出左手,还顺带闭上了眼睛。
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捧在一双温热的掌心里,伏湛又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偷看。
见夜南柯反复端详了良久之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两只手握着他的腕甲胡乱摇了一通,展颜笑道:“不是你的呀,吓我一跳。”
伏湛这才意识到,她原来不是嫌弃自己脏,而是怕自己受伤,心中不觉暖了起来,连看那几个被徐长安带领着,从帐门缝隙里偷窥的士兵都顺眼了起来。
营帐里的徐长安在触及伏湛目光的那一刻连忙缩回了脑袋。
同行的士兵暗搓搓的问道:“徐副将,咱是不是快喝上将军的喜酒了?”
徐长安没好气的怼了那士兵一下,骂道:“想什么呢?军营禁酒不知道啊?”
旋即他话锋一转,一脸坏笑的继续说:“要喝喜酒也得等天下太平,咱得胜回京着啊!到时候咱们兄弟喝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听见伏湛的问题,夜南柯拍了拍臂弯处的篮子,回答道:“俞小姐饿了,我出来帮她找些吃的,刚好路过这里。”
“她自己有手有脚的,干嘛指使你啊?”伏湛走在夜南柯身侧,听了她的话却有些不满,直觉得俞子霄那个暴躁的小姐脾气可能会欺负南柯。
可夜南柯却摆摆手,丢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
笑道:“女儿家的事情,你哪里明白。”
她转念又想到了俞子霄之前说过的话,正巧遇到了伏湛,索性就打听一下。
“对了,上辈子你活的长,俞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伏湛闻声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瓜儿顶,顿时有些委屈的嘟起了嘴,心想:
你连上辈子都知道,却偏不承认自己是景和。
“她后来嫁给毅王了,是皇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夜南柯丝毫没有听出伏湛语气中的不满,继续问道:“那你后来见过她吗?”
“见过。”
“感觉怎么样?”
伏湛觉得夜南柯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不甚高兴的反问道:“我能有什么感觉?”
而后者凉嗖嗖的撇了他一眼,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掐向他腰间。
不料伏湛竟然痛呼一声闪到了一旁。
惊得夜南柯脸色一变,她方才明明只碰到了他腰间的束带,那束带由皮革制成,她是万不可能掐到肉的。
“有伤?”
伏湛看着她满眼惊惶与担忧,忽然就绷不住的大笑了起来,气的夜南柯踩了他一脚才肯罢休。
见夜南柯转身欲走,伏湛赶紧跳了两步追上去,拉着她的手臂,笑着说:
“别生气别生气,我逗你玩儿的,她当皇后的时候跟现在可不一样,虽然和后宫的那些女人也没什么差别,就是瞧着大度些罢了。”
听了伏湛的话,夜南柯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自己的料事如神,连方才的小插曲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果然啊,我这看破世事的眼睛,啧,毒辣。
伏湛将夜南柯送到门口,叮嘱道:“少吃一点垫垫肚子就好,晚上军营里庆祝得胜会烤羊羔。”
夜南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在她离开后,伏湛的面容归于平静,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他目光平静的看着远方的山峦,沉下一口气,低声道:
“你是谁都好,只要是你就好。”
趴在桌子上等待投喂的俞子霄,以一种幽怨到近乎诡异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夜南柯,虚弱的说:“我要是饿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他!”
“行行行,那就等你做鬼了再说吧,快来吃饭了。”
军营里没什么好吃的,一碗清粥一碟小咸菜都还是中午剩下的。
俞子霄本就对吃食没什么挑剔,有条件就吃好的,没条件就吃饱的,更何况她现在吃的东西也是毅王殿下吃的,哪里还会有什么嫌弃。
夜南柯就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看着她狼吞虎咽。
心想:这人间的姑娘啊,可可爱爱的。
俞子霄吞下最后一口粥,满足的拍拍肚子打了个饱嗝,却发现自己把东西都吃完了,不免有些羞赧,红着脸说道:“我,我忘了给你留了……”
夜南柯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可她说出的话却气的俞子霄想打人。
她说:“没事儿,晚上军营里庆祝胜利会有烤羊羔。”
……
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个闺中密友竟然是如此恶劣之人,俞子霄倍感心痛的揉了揉太阳穴,高呼自己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你那个猴儿自打咱们上了战场就跑没影儿了,到现在都没找来。”俞子霄气归气,可又不能绝交,只好凑合着继续过日子。
“没事儿,小猴子聪明,等它想我了自己就来了。”说着,夜南柯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惹得俞子霄忍不住骂她:“呸!臭不要脸。”
晚上的庆功宴很盛大,军营里热热闹闹的吃肉聊天,三五士兵围着一个火堆烤火,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夜南柯打量了一圈,没见到明玉的身影,思及他不食荤腥,这种场合他不在也正常。
明玉不在,追云自然也不会在了。
胥华玖和毅王坐在一处火堆旁边,见夜南柯过来连忙挥手叫她。
却不想竟被伏湛抢先一步,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胥华玖瘪瘪嘴,忙招呼俞子霄落座。
然而俞子霄却因为离毅王殿下距离过近,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她四肢僵硬面色紧张,好不容易坐下了,却像个严阵以待的武士。
胥承弈看她那慌张无措的样子甚是有趣,“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弄得俞子霄涨红了脸,求救一般的去摸索夜南柯的手。
“听说你是俞将军的女儿,俞将军为人豪放不羁,想不到他的女儿倒是乖巧的很,在这里你不必拘束,明日我派人去给你父亲送信,报个平安。”
“多,多谢殿下。”
毅王温柔沉稳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说的什么俞子霄并没有记住,迷迷糊糊的回了话,满心就只剩了一个念头:说上话了。
说上话了,不枉此行啊!
不知身边的人交谈的如何热络,俞子霄捧着毅王殿下递给她的羊腿不舍的吃,她真的好想把这条腿封存起来啊……
“不和胃口么?”
“没有没有,我不挑食我什么都吃!”一边说着,一边似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俞子霄大口大口的吃起了羊腿,还不忘给胥承弈一个灿烂的笑脸。
伏湛拿着一柄匕首,削了肉给夜南柯,随即又从羊腿上剜出一块骨头,放在掌心给夜南柯看。
夜南柯疑惑的抬起头看着他问:“膝盖骨?”
伏湛颠颠手里的骨头,解释道:“在西边儿有个游牧民族,他们管这个叫羊拐子,那里的男女若是定情了,就互送对方一个,算是定情信物。”
夜南柯看着那个一面凸起一面凹陷的小骨头,觉得有些神奇,她从伏湛手上拿起它,仔细的研究了半天。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小骨头还能当作行契的媒介。
她再度扬起脸向伏湛询问道:“那需要是一只羊身上的嘛?”
伏湛闻言,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不过他还真没听说,非得是一只羊身上的才行。
却见夜南柯取下了他手中的匕首,小心翼翼的剜出了同一只羊的另一个膝盖骨,神色庄重的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在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
伏湛忽然握紧了手中那块羊骨,爽朗一笑,道了声好。
夜南柯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举着那枚羊骨头在月光下看了又看。
契虽不必结了,可仪式感还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