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话我对你道歉,对不起。”夜南柯收拾好东西搬了把椅子端正的坐在伏湛床边,垂首道。
伏湛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上次的话是什么话,旋即满不在意的挥手笑道:“嗐,没事儿,惹你生气了嘛,你发脾气也正常。”
“第一次的箭伤,你是故意不躲开的,上次的手伤,你是故意给我看的,这次,也是你故意说的更严重的。”
本以为夜南柯不会发觉的伏湛略带羞赧的抓抓头发,赔笑道:“我,我就是想着你多少能再心疼我一下……”
夜南柯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伏湛的眼睛,沉声道:“可我根本不是你要找的人。”
说出这句话的夜南柯,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是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上心头,那失落如滕蔓不断生长,在人的心上开出一片片带刺的花朵。
“景和已经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良久的相对无言,终究还是伏湛出声打破了沉默。
“景和死了,你又是谁?”他垂着头不去看她,声音平淡如往昔。
“我是南柯。”
“你的易容术很高明,卸了吧。”
夜南柯从他眼中看到了,种子破开土壤,纤芽迎接微光,垂死之鱼落入河塘,折翼之鹰重新翱翔,可最终天地倒转,风雪盈门,涸泽枯沼,远山倾颓。
那张肖似明玉的脸缓缓展现出原本的模样,是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伏湛咧咧嘴,却笑不出来。
“和和确实不会这些。”
“我不是她,即便有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容貌,我也不是她,你可以理解成……借尸还魂。”
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之隔宛如天堑。
伏湛不说话,也不看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过一样。
“你信与不信,我都确确实实不是她。”
“嗯。”伏湛应了一声,“别顶着她的脸了。”
“好。”夜南柯掐了个决,回到方才的样子。
伏湛没有抬头看,他的眼睛毫无焦距的低垂着,复又平静的开口:“出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指责没有情绪没有对她这个强盗的任何仇恨,平静的很陌生。
夜南柯觉得,她大概再也不会梦见他了。
触及帐门之时,夜南柯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
“以后……多小心一点,尽量少受些伤。”
若是回头,她就能看见凝视着她背影,眼眶泛红的伏湛,可她没有。
脚步声愈来愈远,视线逐渐模糊,帐门随一阵微风闭合,再没透入一丝光亮。
离开军帐,夜南柯心想:我若真是景和,就好了。
回到医馆的夜南柯一直坐在屋顶,从夕阳西下到夜幕四合,夜风起了,吹散了满天星子。
她第一次觉得,屋顶的景色很不错。
胥华玖搬了张梯子,小心翼翼的爬上来,屋顶的坡度让她害怕,她只能张开手臂极力的维持平衡,以防自己摔下去。
她一步一步的挪了许久终于来到了夜南柯身边,将一个酒葫芦递给了她。
那酒葫芦看着有些年月了,暗红的壶身,却无一丝划痕,系着葫芦的带子略微有些磨损,可也是被人精心保存过的样子。
“我以前看过的话本上说,不高兴的时候喝酒就会好了,厨房里没有,这是我问明玉先生要的。”胥华玖坐在她身边,望着夜空里的一轮勾月,柔声说道。
夜南柯摩挲着酒葫芦,许久才打开喝了一口,清冽的酒香溢满口腔,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玖儿,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好啊。”胥华玖偏过头枕在自己手臂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夜南柯。
夜南柯看着满天星辰,轻轻启唇。
“有一个活了八千年的老妖怪,她的生命极其漫长,漫长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她曾经遇到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
她只知道她目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离开,也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从开始走向衰亡。
她厌倦了漫长的人生,也找到了结束的方式,可她却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很短,于她而言,弹指一瞬间,那个梦也很长,是梦中人的一生。
她很羡慕她梦里的姑娘,死在了最美的时候,一生都有人陪伴。
可有一天,这个老妖怪来到了自己的梦里,成为了自己梦中的姑娘,霸占了她的一切,也遇到了原本属于她的人。
老妖怪似乎有些喜欢姑娘的情郎,也许早在在原来的梦境里就已经喜欢了。”
夜南柯忽然嗤笑一声,似在嘲弄自己。
“八千年的老妖怪,竟然喜欢上了人间的少年,好生不要脸啊……”
“师父,老妖怪是自己要变成梦里的姑娘的吗?”胥华玖忽然问道。
夜南柯闻言一怔,随后说道:“她……不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胥华玖嘿嘿一笑,直起了腰,目光灼灼的看着夜南柯问道:“那师父你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不待夜南柯回答,她便继续说道:“从前有一个叫庄周的人,他在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遨游天地间,逍遥自在好生快活,可醒来之后,一时间竟不知是蝴蝶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蝴蝶。”
“醒是一种境界,梦又是一种境界,蝴蝶是你,你亦是蝴蝶。老妖怪为什么没想过她自己就是那梦中的姑娘,而今只是梦醒了呢?”
“更何况谁说老妖怪就不能喜欢少年郎了?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值得被喜欢,喜欢本就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夜南柯微微一笑俯身枕在了胥华玖的膝盖上,她依稀记得数千年前也有一个可以这样依赖的人。
眼角缓缓渗出一丝水流,洇湿了胥华玖的衣摆,而她无知无觉,只是轻柔的捋顺手中的长发。
今夜星河浩瀚,来晚必定安眠。
太子府的浴室里一片水汽袅袅蒸腾,与香炉里的香气混杂着,满室盈馨。
胥承弈坐在水中闭目养神,两只胳膊随意的搭在浴池边缘,满头墨发飘散在水上,他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幽幽开口:
“边关又有捷报传来了,北狄军队止步长河。”
“东陵并不乏将才,只是护国公在时一家独大,他们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罢了。”青叶竹一下一下的扇着手里的羽扇,她注视着胥承耀的背影,眼神里看不出情绪。
“你是说俞沛白俞将军?”胥承耀自水中站了起来,匀称的身体不着寸缕,只有如瀑的青丝粘连在他爬满龙纹的背后,水珠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流下,隐没不见。
青叶竹看着眼前的景色,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抬扇掩住了唇角的笑意。
正色道:“正是。俞沛白此人固执己见独断专行,又爱女如命,殿下若是将他引而用之,何愁不敌毅王。”青叶竹说完便双手执扇对胥承耀施了一礼。
胥承耀已经穿戴整齐,他淡淡的瞥了一眼低头施礼的青叶竹,嗤笑道:“本宫为何要与毅王为敌啊?”
闻言,青叶竹施礼更深,道:“殿下生来就是真龙天子,毅王自然不配与您为敌。”
胥承弈但笑不语,只是挥挥手将青叶竹遣了下去。
他背负龙纹,一生下来就被认定是天降祥瑞,即便生母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也稳稳的做了多年太子。
祥瑞?胥承弈不由得大笑出声,这可不是什么祥瑞。
青郁的山林间,古老的树木遮天蔽日,只有为数不多的月光能足够幸运的与大地相交,它们穿过叶的缝隙,在枝干上停留,明玉提气跃上枝头,踏着光与叶的交汇,听着耳畔风里传达的水声,清脆且扣人心弦。
明玉站在枝头,打量着不远处的水潭,碧清的水面平静无波,只有风会让它泛起一丝微澜晃动那满面星辉,瀑布的水不住的流下来,击打在石壁上、水面上,溅起一片飞散的水雾在月光下泛起清幽的光。
除了瀑布的水声,这里没有一丝杂音,恍惚间,明玉宛若身归南冥,置身缥缈的仙境。
他投身入水,在水中飞快的翻滚着身子,打散一池月光,下身的双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如他耳际珍珠一般颜色的淡蓝鱼尾,细密的鳞片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在水下他青丝飞散,衣袂飘然,肆意的将身体沉入潭底最深处……
最初的南冥,是没有人类的,那时九州未定、六合不分,人间战乱不止,生民流离失所,他们有的人为了逃命,驾一叶小舟飘摇远行,无意之中来到了南冥。
那时的南冥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洋值得栖息,岛屿对于鲛人来说无甚意义,他们默许了人类的到来。
长此以往,人类与鲛人之间互相有了往来,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他们或许相爱了,或许决定要一起生活,他们都在努力的为对方改变着,鲛人不满足于与爱人短暂的相聚,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他们开始渴望着上岸。
直到神明的出现,慈悲的神明护佑着南冥,满足他们数不尽的愿望,直到失去价值陷入沉睡,他被他的信众们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