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时光过得很快,祀那里的鲛人已经渐渐康复,陆陆续续的在岛上建立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家园,可能是因为鲛人之间血缘关系的淡泊吧,成年之后的子女就要自己生存。
岛上多了很多人,可祀的树屋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村民们也没有因为他们信奉的龙神来的太晚而记恨他阿湛,说到底如果阿湛始终没有出现,他们也没什么可怪罪的。
信仰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在人们坚定地信奉它时,它才会将人们给予它的愿力反馈回来,因此无论何时真正能帮助人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小祈姑娘也没闲着,无事可做的日子里她又跟阿湛学习了很多东西,而且她在一边学习,一边超越。
就比如说阿湛原身的雷击特效,在她的不断试验下,已经具备了攻击效果,若非他俩只是用这招数电鱼,那实验成果还是可喜可贺的。
实验初期的时候,还是无差别攻击,以至于整个村子都借光吃了好几天鱼,到后来小祈姑娘已经可以控制这些闪电攻击去选中特定的目标了。
每每看见那些无色的小闪电在水中追逐着去电指定小鱼的屁股,小祈姑娘心里就被一股奇异的自豪感所笼罩,仿佛那些小闪电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有生命的小家伙。
然而这些小闪电好像的确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在水中消亡,相反的它们往往在嬉戏之后回到小祈姑娘身边,并悄悄地缠绕在她的脚腕上、腿上、手臂上、甚至是脖子上。
不过小祈姑娘还没有认识到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这些小闪电是自然消耗在水中的。
每天喜滋滋的拎着鱼回家是小祈姑娘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她仿佛体会到了叔叔伯伯们常说的一家之主的辛劳,不过她还是很享受这种赚钱养家的快乐的。
虽然祀只吃海藻,而阿湛不必吃饭。
这两个还在保留他们原来的生活习惯,只有她从喝露水进化到要吃肉了,不过她也是很专一的嘛,这么多年以来都只吃这一种鱼。
正在火上烤鱼的小祈姑娘美滋滋的想。
等鱼飘出肉香味,小祈姑娘笑眯眯的啃出一副鱼骨头,然后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打了个饱嗝儿。
她抬头看了看建在祀家对面的树屋,那是阿湛的住处,介于他们两个互相看不对付,小祈姑娘很是坏心的将他们三个房子建成了互相照应的三角形,每天清晨都能站在自家门口互相打个招呼,多和谐。
小祈姑娘如今也是自己有房的人了,只不过她再也没有睡过比阿湛的绒毛更舒服的床了。
虽然她现在已经有房了,但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想想阿湛当时帮她建房子的场景,小祈姑娘决定去探望一下这位孤寡老龙。
他的房子外面有雷打不动的结界,只不过这结界对小祈姑娘来说形同虚设,她出入其中甚至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小祈姑娘一进屋就看到了在床上打坐的阿湛,她没有出声打扰他,而是安静的坐在了一旁,她想从桌子上的茶壶里给自己倒杯水喝,却发现那壶茶早已干涸,小祈姑娘见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径自回自己屋里给阿湛添了些新水。
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小祈姑娘心想。
待她再次回来时,阿湛已经睁开了眼睛,见小祈姑娘进来便对她笑了笑。
可小祈姑娘看到他躲闪的目光,总觉得的他有事瞒着自己,心下的疑惑不由得又多了几分。
阿湛这心不在焉的状态有些时日了,不对劲,很不对劲。
思及此,小祈姑娘想要偷偷看看阿湛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却被他阻挡在了灵识之外。
小祈姑娘担忧更甚,而阿湛还是在和她东拉西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的事情。
然而藏在阿湛身体里的伏湛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阿湛所看到的一切,那是这个岛之外的世界。
充斥着战火与杀戮,掠夺与罪恶,无论是鲛人还是人类,他们的欲望都被无限的放大,海洋、陆地,目所能及的领域,都是他们争抢的东西。
伏湛不知道他所寄居的这个龙神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将小岛与外界阻隔,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几千年。
几千年来无休止的争斗已经让外面的世界千疮百孔,而神明似乎无法插手。
在伏湛看来,战争就是一个以杀止杀的过程,而神明显然不能把这些人全部杀死,于是他能做的就只剩下旁观,也许等什么时候,外面那群疯子主动放下了武器,神明才能出手去修补这残破的世界吧。
伏湛每天都看着这个进退两难的龙神思考人生,其实神仙哪有凡人来的自在,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人生百年,死得快点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哪像他,杀两个人还得被个破山关几天,憋屈的要命,一点也不畅快。
不过按照当下局势的变化,伏湛还是有点担心他的小姑娘的,只不过他的小姑娘天天在海边摸鱼抓虾捡贝壳……看着都挺高兴的。
她应该是不会有事的,不然的话自己就遇不到她了。
那天之后,阿湛与小祈姑娘仿佛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海底看珊瑚,一起去天边采霞光,一起去虹桥之上拥抱云朵,一起去夜空之下与更多星星相熟。
小祈姑娘曾以为他们可以一起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可人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
鲛人拥有了人类的双腿,却没有机会登上人类的土地,而那些拥有了更长生命的人类开始占据海洋。
节节败退的人鱼王唱起了祭祀的歌,绝望的鲛人们跳起了祭祀的舞蹈,在隆隆的鼓声里,阿湛离开了他守护的小岛。
在这片净土与乐土中他的阿祈还在酣睡,她嘴角的微笑告诉他,这是一场好梦,而他也不忍打扰。
阿湛摩挲着指尖残留的余温,这一次神明或将永远沉睡。
走出守护着小岛的结界,海面上是无数腥臭的浮尸,偶尔有飞鸟啄食,但他们似乎恶心的连鱼都嫌弃,就只能等待着时间的消解,然后再无声的沉入海底。
阿湛飘在半空中,并没有化成龙身腾云驾雾,也没有穿梭而行一日千里。
他的速度不快,顺着水流的方向。
所有的水都汇集到了同一个方向,那是大海的涡流,是无尽的深渊,是黑洞。
这也难怪争强好胜的人鱼王会放弃战争,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是世界给予他们的惩罚。
如果涡流不被制止,整个世界都会被它吸纳进去,然后过上亿万年,重新诞生各种生灵与族群。
他原本可以冷眼旁观,和这世界一起消亡,如果他一直沉溺于黑暗,不曾拥有一双看见世界的眼睛。
如果他没有遇到那个嬉笑怒骂都生动的小姑娘。
他好想告诉她啊,在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遇到你,是最好的事情。
可惜没有机会了。
祭祀的鼓声越来越急促,那些生灵在催促他出现,而那些远古的吟唱,更像是他的催命符。
当他站在人群中央,就仿佛已然身处涡流,窒息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传来,是人们的祈愿,是他们渴望生存的目光。
阿湛不由得低声笑了笑,可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眼角溢出一滴泪来,才堪堪停歇。
这么想活,为什么要放任欲望滋长呢?
如果有来生,他不愿再做世界的神明,他想做一个人的神明,终其一生只守护一个人。
涡流感受到了强大的献祭,它迫不及待的从黑暗里生出触手,缠绕上了阿湛的四肢,下坠的速度急剧加快,阿湛闭上了眼睛。
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拼命拉住自己的小姑娘,那些珍贵的珠子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想扯出一个微笑与小姑娘作别,却控制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和我一起坠落吧,我不想独自面对未知的黑暗,也不想将你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可我还是希望你活着,即使只有一片小岛干净如同无色的你。
阿湛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小姑娘送出了涡流,她的哭喊声离他越来越远,而他终究消散了意识。
呆滞的女孩儿跌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那闭合的海面,风平浪静早已没有了涡流的踪迹。
人们劫后余生的呼喊嘈杂而刺耳,她静默的听着,复又缓缓地站起身来。
在重生的喜悦中,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女孩,也没有人会在意她刚刚失去了什么。
以一人之死换万万人之生,和其划算。
可这万万人,根本,不配活。
她缓缓抬起右手,附上了自己的肩膀,她生生拆下自己的整条左臂,化成了一柄闪烁着雷光的利剑。
那些她不曾注意到的小闪电,随着她劈砍的动作,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无人知晓她何时花白了头发,也无人知晓那漫天阴云之下滚滚雷动为何在收割他们的性命,他们只能听到彼时沉默的女孩儿低语喃喃——
“阿湛,大海,也可以是红色的。”
她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动,眼神麻木而空洞,她看着四下逃窜的人群,看着棘雷滚滚,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剑,她慢慢抬起手,指向了满布棘雷与闪电的天空。
顷刻间,海水逆流、天空下沉、世界倾倒。
她吟唱的咒语飘向世间,那些枉死的灵魂被她编制成藤蔓,化为棘雷之海,圈出了一片南冥。
没有人能离开,踏入这里,就要永远的留下来。
这场屠杀不知进行了多久才停歇,待世界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抬头看了看上方,彼时蔚蓝的海洋如今染上了一片暗红的光,脚下如墨的夜空像极了阿湛的衣裳。
她的神识遍布时间,却寻不到他的影踪,天空与海洋的轮转从未停歇,而他也从未出现。
浮罗山的锁链缠上了她的四肢,却不能撼动她分毫,她默然的躺在如镜的天空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带着一丝血气的祀,走上了蓬莱宫的大殿,空旷的大殿里坐着一个被锁链缠绕的白发的女人,她不断地翻找着地上的书籍,企图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那些想要将她拖走的锁链却绷的直直的,无时不与她对抗。
祀捡起沿途杂乱书卷,慢慢走向她,而她恍若未觉,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伸出手,却只碰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袖管,霎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柄取自她身体的长剑,被她随意的丢弃在一边,她的意识沉默在书卷中,一刻也不曾离开。
可祀却连她在找什么都不知道。
时光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千年,她已经翻完了蓬莱宫中所有的藏书,大抵是找到了办法,她开始在纸上勾勾画画,那图文是一口巨鼎,它的名字是祭海玄鼎。
那些固执的锁链仍然没有放过她,经年累月的折磨已经在她的脚腕、手腕上磨出了深深的疤痕,而她却似无知无觉一般,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不理外物。
祭海玄鼎的设计草图画完的那天,是她几千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祀在一旁看着她,也跟着扯了扯嘴角,但他却笑不出来。
几千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放弃将那个人换出来的想法,即便谁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可她还是要固执的尝试。
那些来自浮罗山的锁链不会放过她,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祀闭了闭眼睛,走上前去,低声说了一句:“他是神。”
祈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神就该死吗?”
“你救不了他的,已经试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不肯放弃呢?”
听着祀的话,祈忽然就笑了起来,她看着游过头顶的鱼,像是想起了美好的回忆,她的嘴角带着阔别已久的温柔笑意,缓缓说道:“他那么一条孤寡老龙,如果连我都放弃了,还有谁会记得他呢?”
祀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最初的时候他还在庆幸,庆幸阿湛死了,而他们活了下来。
可如今,他到宁愿死去的人,是自己。
几千年的相对无言,像一把钝刀将她的模样刻画在了自己的记忆中。
祀仰起头,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有如冰雪消融、枝头花开,有如三月春风携着雨露沁人心田。
祈忽然想起她初遇祀的时候,他是冰冷的、沉默的,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改变了,而今这般闪烁着泪光的温暖笑容,更叫她觉得陌生。
不久之后,祀向她慢慢地伸出了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