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前夕有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伏湛近来似乎是很得空,他常常整天都陪在夜南柯身边,即便是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做,也要一起坐在炉子边上烤火。
夜南柯很喜欢人间的冬天。
徐徐飘落的雪花没有暴雨的喧闹,静谧的时光总是将变化拖得极其漫长,即便是她如今已然无法步入阳光,却也仍旧喜欢那满地的晶莹。
她可能真的老了,夜南柯如是想。
她枕在伏湛的的膝盖上,将手伸向炉子里跃动火苗,温暖的光明就在眼前,却不允许人触碰。
如今回头望去,她想不起当初要和伏湛在一起的原由,喜欢二字太难参透,她只知道自己想和身边这个人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即使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活。
一种莫名的酸楚的袭上她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头,夜南柯的心口闷得想哭。
没来由的恐慌和焦虑淹没了她,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单纯的希望,时间内能够永远的停留在一刻。
之前总说人间的诸多遗憾都是因为当事者的能力有限,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只是想想就觉得“无能为力”四个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看着夜南柯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地栖息在自己怀里,伏湛总是能不由自主的想起前生。
想起那日自己满怀欣喜的回家,看到的那一地染血的梨花。
他又何尝不恐慌。
每次清晨他都要想方设法的将夜南柯作弄起来,他在害怕,害怕她的眼睛不会再睁开,害怕自己的美梦就这样破碎。
索性这一生还有机会,他们都还有机会。
夜南柯睁开一双眼睛,目光温柔的看着他,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丝笑意,抬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趋向温暖,亦趋向于光明。
“下雪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胸前传来了夜南柯的声音,伏湛抚摸着她背后的长发,低低的应了声:“好。”
往年与他漫步雪中,夜南柯最喜欢摘下帽兜,而今却是连人间白首的机会都没有了。
夜南柯拉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炙热的温暖,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惧怕前行的理由,可她知道,如果是同伏湛在一起,哪里她都可以去。
好羡慕普通人啊。
生命虽短,却活得热烈,干干净净的来平平淡淡的走,生死与遗忘都彻底而干脆。
夜南柯向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伸出手,簌簌的白雪落在她的手套上。
她扬起脸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的笑容,眉眼弯弯的望着伏湛,俶尔笑道:“我跳舞给你看吧。”
南冥的祭祀舞原本是在鼓上跳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直入人心的鼓声,冲击着上天,宣告着神明。
而今她在静谧无声的雪中,红衣翻飞只为一人,那是她这一生迟来的信奉。
为他给予自己的爱与温暖,夜南柯想留在他身边。
一舞毕,她踮起脚尖在伏湛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一起面对吧,无论将要到来的会是什么。
“隆隆”的轰响炸毁城门,战火和硝烟充斥眼帘,军士的生命染红白雪,在厮杀中一切尘埃落定。
地宫里灯火通明,摄政王一如往昔,孤单的坐在空旷的大厅里,听水池中游鱼的嬉戏。
宴左并不在他身边。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脚步声纷杂而至,伏湛提着枪步入这片曾经埋骨的土地,眼底有化不去的寒霜。
枪尖一扫,锋芒直指摄政王,伏湛高声喝道:“她人呢!”
摄政王转动着轮椅缓缓从高台之上下来,他手里抓着一把鱼食,挥手撒入水中,冷笑道:“人?什么人?不过也是一条蠢鱼罢了。”
“把人交出来!”
伏湛泛着寒光的枪尖直指摄政王咽喉,而后者似乎毫不在意,他笑容不减只是看向伏湛的目光愈发轻蔑。
“老国公的孙辈竟然是你这样的货色,若是他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气活过来?”
摄政王交叠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好整以暇的仰视着面色发黑的伏湛,忽然说道:“想让我把她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跪下求我啊。”
伏湛握枪的手不住得用力直至微微颤抖,他的手背上关节泛白,青筋可现,虽咬着牙坚忍,眼中却已有松动的神色。
输赢胜负要看何为筹码。
空幽的地宫中忽然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有穿着红色斗篷的少女突然现身,她言笑晏晏的望着神情紧张的少年,开口说道:“小傻子,关心则乱了不是,我若不愿意,谁能带我走?”
见她出现,伏湛提在嗓子眼的心脏豁然平复,他如何不知,只是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幸亏她没事。
伏湛眸光一冷,提枪便欲取摄政王性命,却是夜南柯开口拦下,道:“你一直想知道的化生池确有其事,只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所以暂且放你岳父一码吧,他的命我要。”
此言一出,不光是伏湛,就连摄政王的眉头都深深皱起,正待二人疑惑间,夜南柯拿出了一幅画卷,在众人面前缓缓打开。
画上是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在月下的梨花树旁舞剑的身影,她发丝飞扬、眉目传神,彷佛随时都要飞出画卷来到你的面前,整幅画温柔细腻色泽微黄,足可见绘者的用情用心。
画卷的一侧还有一列小字“二十六年风伴雨,碧落黄泉不见兮。路延悼亡妻。”
伏湛只消一眼便认出了画卷上的人,那个人就是待他如师如母的景姨,也是夜南柯一直寻找的夜兮。
与方才的形式截然相反,如今目眦欲裂的转动这轮椅想要将画抢回来的人,是他景行。
早年间北狄为质,归国后传言阵亡的少年将军,摇身一变已然成了敌国一手遮天的摄政王,如此这般奇遇倒真是令人心生探究。
夜南柯巧笑嫣然的看着方寸大乱的摄政王,巧笑嫣然的问道:“想要么?跪下求我啊。”
摄政王闻言,神色愈发难看,他低吼出声:“真当本王奈何不了你?”
夜南柯撇撇嘴,旋即身形轻巧的跃下房梁,满不在乎的一挥手就将那副画工精湛的画卷丢进了一旁的池子里。
见摄政王要不管不顾的扑过去捕捞,夜南柯索性略施小计,叫那副画被水中池鱼撕了个粉碎。
摄政王见自己已然无力挽回画卷,神态反而恢复如常,只是他杀心已起,看向夜南柯的目光也愈发森寒。
忽然就被针对了的夜南柯无所谓的摊摊手,目光澄澈的看着摄政王笑道:“悼念亡妻?你还真不配,我猜你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摄政王闻言不屑的冷笑道:“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夜南柯听了这话忽然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心想:怎么着?她方才是没点透他?
“毕竟是我娘亲,她如何去世,我自然清楚。”
听了她的话,不理会摄政王是如何的震惊,伏湛抱着枪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夜南柯从来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景和的身份,如今这般做派怕是要杀人诛心了。
毕竟比起被一个敌对陌生人杀死,死在对自己充满怨恨的女儿手上,这结局更显凄凉。
伏湛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寒战,心中却是对夜南柯的极善极恶喜欢的不得了,毕竟被偏爱的那个人是他。
摄政王眯着双眼,不住地打量着夜南柯,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你是兮儿的女儿?”
“我当然是夜兮的女儿,不过也只是夜兮的女儿,像只有血缘的关系的父亲,我是不屑于相认的,毕竟您只贡献了那么一丁点儿力量。”说着夜南柯伸出小指捏着自己的指尖,比了个戏谑的动作。
这是一个青衣女子提着剑从一旁的暗道里突然出现,正是那日被人救出棘雷杀阵的青叶竹。她一出现就对摄政王高声喊道:“王爷您别听她胡说,她根本不可能是您的女儿,否则她中了蛟骨破魂箭早就死了!如今十万大军蓄势待发,只要让他们死在这里,我等大业指日可待!”
听她激情澎湃的演说完毕,夜南柯大力的为她鼓掌三声,旋即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这位姑娘说的在理。”
随即她懒懒散散的坐在大殿里的高台边上,悠闲自在的晃荡着双腿,似乎全然没有将青叶竹的话放在心上,十万大军?有意思的数字。
夜南柯晃晃脑袋,优哉游哉说道:“父慈子孝的戏码原也不必,我占了你女儿的身子自然要为她们母女讨个公道,说起来,我不光知道你的师父,也就是你口口声声怀念着的妻子夜兮,死在了景府破败的后院里,我还知道你五岁大的女儿景和,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活活打死而无能为力。”
“她不敢哭闹,不敢出声,也阻止不了,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儿甚至连母亲的尸首都护不住,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逃离那片地狱,她只记得自己的父亲叫景行,母亲说他在南方不日就会归家。”
“可她们母女俩等了五年啊,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小女孩儿也没有顺利地到达南方,五岁的孩子连荒山都走不出,就被冻死在了野地里,那么小的一只,兴许连狼都嫌弃。”
夜南柯将景和的悲惨遭遇缓缓道来,说到动情之处还要手脚并用的演上一番,彼时幽暗空旷的地宫,此时已然成为了她的舞台,还有不少观众。
比如伏湛,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甚至还代入了真情实感,想起了上元节雪夜里凄凄惨惨的小女孩儿。
双目猩红的摄政王一拍轮椅,竟是借力飞起直奔夜南柯而来。
伏湛见状连忙飞身去挡,却听夜南柯的声音在自己心底响起,她说:“不必管他。”
闻言,伏湛身形不晃,只是枪身一扫,猛然将提剑欲刺的青叶竹击飞了出去,这个女人背后放冷箭害夜南柯性命的账,他可是要好好清算的。
被摄政王扣住手腕的夜南柯,眸光晦暗、勾唇一笑,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神识毫无阻碍的侵入景行的身体,溯回他的记忆,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不多时,夜南柯冷冷一笑,挥手将景行甩出去老远,见他瘫倒在地也不曾生出半分怜悯,反而是嫌弃的掸掸衣袖,不屑道:
“真是遗憾啊,夜兮竟然会将灵沁给你这种人,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死,可怜了我族近千年来唯一的女儿,死在了爱人的欺骗上,我说的对吧,景仁?”
当夜南柯说出他的真实身份,那个“景行”身躯一震。
的确,他并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景行,而是小妾生的景仁,当年北狄索要人质,定国公又哪里舍得把真正的景行送去。
他就是那个代嫡长子为质的小妾的儿子。
他在北狄受尽欺凌,夜兮曾是他唯一的温暖。
“嫡长子和妾室生的庶子,谁更适合送去敌国做人质,想来不用我多言,你既然决定利用夜兮,也何必惺惺作态,一派痴情模样?平白叫人看了恶心。”
听着夜南柯的嘲讽,摄政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接近神女的初衷。
他想得到庇护,在北狄如果能得到神女的庇护,就不会再被欺凌,于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夜兮,博得她的好感,成为了她的徒弟。
可他并不满足,他发现夜兮的长生不老,也渴望得到她的力量。
日久天长的相处的确会产生感情,可那虚无缥缈的感情,对比起夜兮的利用价值,一文不值。
他需要夜兮帮他回到东陵,也需要得到夜兮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在他取得了夜兮的灵沁之后她就死了,没想到她不光没死,还去了那个他随口编造出来的和美家庭里等他,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啊。
只是她那么蠢,为什么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会止不住的心痛呢?
看着摄政王那副捂着胸口似要垂泪的样子,夜南柯心里膈应得很。
拿人间的老话说,这可不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么?”
不过很快的夜南柯就压住了心底的不适,尽量不去看他那副虚假的嘴脸,继续说道: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很欣赏你的,一国负你你便覆灭一国,这等想法倒是十分强势,只是可行性不高,况且那些没有参与过你生命的普通人,着实没有必要为你的仇怨付出什么。”
听她说完,摄政王强撑起身体,目露杀机的嘶吼道:“他们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了么?难道……”
不待他将话喊完,夜南柯就让他闭上了嘴,随即嫌弃的揉了揉耳朵,无奈道:
“莫喊了,你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东陵,你想要一统陆地杀入南冥,为夜兮报仇,报什么仇,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抛弃?真是可笑,你以为你联合这些数千年前遗留在陆地上的夜家后人就能到达南冥?白日做梦都没你的想象力。”
说完,夜南柯坐直了身子,尽量露出了一个符合自己身份的和蔼笑容,端庄的说道:“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夜家,南柯,南冥的老祖宗。”
摄政王淡然一笑,全然没有了方才那份癫狂,他轻而易举的解去了夜南柯设下的禁制,随即说道:“那又如何?把你们引来就是为了杀了你们,你们背叛他人,也终将被他人背叛,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