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万历三十四年的秋,终将要过去了。
一路上,流烟偶尔会跑到云溪身旁与她说上几句话,但大多时候她都是寂静的,偶尔昏睡,偶尔看向龙撵之外的景象。
她思索着宁西洛那天对他说着的话,心中便是刺痛。
那时,宫中的婢女偷偷在传,文治皇帝自始至终爱的不过是画蓝凤,而她却提前一步投入了文治皇帝的怀抱,只因为那相似的眉眼,她得了文治皇帝的两年宠爱。她不信,却也不得不信,画蓝凤进宫之后,宁西洛便不再看她一眼。
她是好是坏,病了还是胜仗归来,似乎都与他再无干系。她从始至终,都是画蓝凤的替身。从前是,现在也是。或许,从前只是容貌相似,而如今又是什么相似?
手指轻轻划过狐毛,轻柔而温暖。云溪裹紧了衣衫,将那已经被缝补好的白狐披再度系在了身上。
“皇上,我们已经到尉氏县了。”
龙撵缓缓停了,帘帐被张良掀起,系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一抹阳光直射云溪的眼睛,云溪还未下了龙撵,便看到周边跪成一片的百姓,以及最前方瑟瑟发抖的县令。
所有侍卫均立在龙撵之后,浩浩荡荡。
云溪跳下龙撵,因为身上的伤痕,一时没站稳,张良随即扶住了她。
云溪道谢:“麻烦张总管了。”
张良还未张口客套,便收到了一抹冷色。他赶紧跪在了龙撵之前,那明黄修长的影子竟直接踏着张良的背部下了马车。
云溪侧身,站在了宁西洛身后,不言不语地瞧着这尉氏县的景象,心中恍惚。
流烟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却看到张良弯下的背部,抿了眉:“皇兄,以前不都是那些小太监当凳子的吗?”
宁西洛未回,流烟自觉无趣,便拽了拽云溪的衣裳,在她耳边小声道:“你与皇兄怎么了?这都十多天没有说话了吧?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容易会吵架的。”
云溪尴尬,尽量远离宁西洛的耳朵,后退了一步:“你不要乱说。”
流烟笑笑,扬起了眉眼:“本公主自然没有乱说,连张良都看的出皇兄对你上了心。”
云溪长久冷凝的脸,却在这时有了笑意:“你与张总管和好了?”
流烟脸色一红:“什么叫和好了?本公主是主子,他是奴才,自然要听命于本公主。”
虽然流烟在说话,可眸色无一不瞧着龙撵身侧刚刚起了身的张良,悠悠再道:“张良刚刚扶了你,皇兄妒了,便拿张良撒气,踩了他!你可要寻了机会给张良道歉的,虽然他是奴才,但也是有自尊的,你定要明白。”
流烟说这些话的时候,秀眉微微扬起,朱颜中是满满担忧,但是她却掩藏的极好。
云溪瞧她此番模样,慎重地点了点头:“你莫要乱讲话,等晚上我便去找张总管。”
……
县令一直跪着,宁西洛并未让他起身。
虽天气严寒,但是他早已一身冷汗,静心道:“微臣半月前便为皇上准备妥当了一切。”
宁西洛轻斥:“你觉得等的太久了吗?”
县令额角的冷汗已经滴了出来:“微臣不敢,一切皆为皇上准备。”
县令等了许久,未见皇帝答话,便悄悄仰起脸去看,只见那明黄长衫的男子转过了身,掠了那容貌极为普通的姑娘一眼:“云溪,你过来。”
那姑娘面容苍白并无血色,与身旁的绝美姑娘一直在谈论什么话,两人说话声音极小,窸窸窣窣,或许是站的远了一些,并未听到皇帝的声音。
县令轻轻咳了一声。
皇帝身旁的内监总管在此时略微着急,本想提醒那姑娘,却被皇帝冷了一眼,内监总管即刻站住了身形,微撼地瞅着那两名姑娘。
谁都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直接走向了她们,且直接将那容貌苍白的姑娘拽至县令身侧,声音淡淡:“你若是听不到,便将耳朵割了喂狗。”
云溪忽然恍惚过来,搓了搓通红的手,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书信递给了县令。
县令双手接了信,只见那信上沾满了已经干黑的血迹,不由得一身冷汗。狐疑着脸,县令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
云溪弯下了身,对着县令巧笑:“你若看了这信,定然知道云溪想问什么。”
她的眸格外的清亮。
那县令突然间慌了神,这双眼睛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赶紧止住了心神,将那血信打开,却只瞧见了六个字:临安,尉氏,梅花。
县令突然间慌了神,身体颤抖不止,可他却忍了性子,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俊美冷桀的男子:“临安,尉氏,梅花,皇上可带青鸾姑娘前来?”
宁西洛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县令赶紧止住了口,一脸慌张地看着云溪:“姑娘,你与画溪究竟有何干系?”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在张良与流烟的脑中,自从画府出了事之后,这个名字在西州便很少被提起,只因皇帝会怒。
而如今,这小小的县令却当着皇帝的面突然张了口。
流烟瞧着这县令相貌普通,已然只有二十四五的模样,生的一张贪生怕死的容貌。只是此时,他却目光灼灼地看着身前之人:“姑娘?”
宁西洛看着那县令,四周冰冷无比,所有百姓与衙役均跪着、抖着。
云溪只是笑笑,转身看向宁西洛:“你上次来此,隐匿了身份,所以一无所获。而此次,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你定要遵守承诺。”
与皇帝约承诺,她竟做的出来?县令狐疑,心中胆怯。没成想,皇帝淡淡地点了头,县令咽了咽口水:“姑娘,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与画溪之间的关系。”
县令虽怕的紧,但也不得不说。
西州万历三十一年,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是一个谁都可以任意捏死的逃兵。西州常战,他本想逃出战乱,却被人发现,军规处置便是斩首。而在那时,他见到了将军。
黄沙被风吹乱了他杂乱的发,恍恍惚惚间,他见到了那身着战衣的女子。
女将军站在军中,微扬了手臂,砍刀并未落下。
那张脸,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美容颜,即便是名冠西州的流烟公主,即便是医圣画蓝凤,也未有她一半的容貌。
那绝美女子的模样清冷,缓缓走向他。
而他被人压着,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上,一身狼狈。
女子虽是清冷,却对他微微笑了出来,那一抹笑让整片星空都失去了颜色。
他慌了神,只知道说:“画溪将军,你且杀了我!”
画溪只是摇头,一刀落下,砍断了他身上所有的束缚,麻绳落地:“兰泽,一个月内,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这条命我便有理由替你守着。”
兰泽,是他的名字!
他不知画溪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画溪,他只是看着那惊人的容貌,心脏跳动不止,一时间昏了过去。
后来的一切毋庸置疑,兰泽自知被赦免了,也在寻机会将功赎罪。他日夜颠倒,守在画溪的帐篷边,看着画溪与婢女青鸾彻夜饮酒,看着画溪战场厮杀流下的血迹。
终于有一日,兰泽寻到了机会。
砍刀落在画溪身前的那一瞬,他直接将她抱在了怀中。那一瞬,兰泽几乎接近身死,可是他不后悔,一条命罢了,他欠她的。
后来的一切,兰泽自知,是画溪报答了他的救命之恩。再度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的刺眼,他已处于南阳尉氏县,这小小的地方竟成了他终身栖息之地。而手边,则是圣旨。
兰泽从来胆小怕事,画溪一眼便能看的透他的所思,所想。画溪将军奏请圣恩,将他从战场拖回,且给了他这七品小官的职位。
若一生再无相见,不如死在战场一瞬间。
兰泽只是想着,念着,却在第三年再度见到了画溪,她依旧容冠天下,清冷逼人。
只是那时的她,似乎并不快乐。
兰泽兴奋到癫狂的地步。
画溪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突然,跪在了兰泽的身前。
兰泽惶恐,却见到了画溪眼中的绝望,他不知那一向骄傲的将军为变得如此模样,也不知她为何来寻自己,心中却是难受不忍。
画溪说:“临安、尉氏、梅花,若有一日,青鸾寻了这六字去找你,你可帮我救她?”
兰泽慌忙的点头,想要扶起画溪。
画溪握紧了拳头,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什放入了兰泽的手中,沉声道:“若是与我画溪有任何干系的人带了六字来寻你,你都能救他性命。”
兰泽慌张,却不敢打开那物什。
她身子孱弱,却依旧跪着。
画溪沉了眉眼,沉沉道:“有朝一日,定双倍奉还给大人。”
兰泽知道,画溪失去了盛宠隆恩,她自然怕有一日,皇帝容不下她。她信赖皇帝的爱,也信自己的无畏,可她终究是怕那份“容不下”牵连到身边的任何人。
兰泽心如死灰,最终将那物什打开,却怒到几度昏了过去。
画溪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她,眸中含泪却藏着隐忍,而画溪身后,却出现了让他更意想不到的事情。
……
那年冬天,兰泽听到画府叛国的消息,便有了同死之心,可他不能死,他还有承诺在。兰泽听说画溪被关进慎刑司,也知道画溪被迫跳入护城河,最终尸骨无存。
宁西洛,何德何能指得画溪如此去爱?
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