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人,加上带的东西,也只用了五条船。还有七、八条船是空船,但也紧随其后,这八条船是要在半道上引开廷尉府的。随行十余里后,就不见了。
而五条船顺河行进了三个时辰后,已经离开了彭城地界。此时夕阳西下,映出满天红霞。
颜硕坐在船头,迎面轻风抚来,让他有些恍惚之感。满天的红霞,在他眼里,仿佛血色弥空。
“这是乱世之前沉闷的寂静,但这个寂静下面,早已暗流涌动。大争之世就要来临,得做些准备,不能再混日子了。”这次被逼着逃离,如丧家之犬的感觉,终于将颜硕寻以前那种旁观者的心态转变了。
钟离获不知何时,左手上拿着一个布袋子,右手上还提着一个装水的竹筒:“钜子,吃点东西吧。”
颜硕接过布袋,看了一眼,里面放着小半袋子黄白色的颗粒状的东西:“这是米饭,晒干的米饭,这怎么吃?”
钟离获抓了一把往嘴里一拍,“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嚼得几下,端起竹筒灌了一口水:“就这样,很香的,也能顶饿,是上好的干粮了。”
颜硕早上就只啃了一个馒头,确实肚子已经饿了,但是抓了小半把嚼了嚼,强行灌了一口水咽下:“没办法吃,满嘴跑,还咯牙,这就是你们平时吃的干粮?”
钟离获回道:“是的,这就是我们平时的干粮了,还有炒面。但是炒面容易泄漏,不小心就会留下痕迹,所以,执行任务时都不带炒面。”
“就不能弄点肉脯之类体积小,热量高的么,这也太难吃了。”颜硕自己摸出怀里的两个冷馒头,递了一个给钟离获。
钟离获推辞道:“属下有这个就行,我墨家尊崇节用之道,能填饱肚子就行。肉食平时都很少吃到,就不要说外出执行任务时了。”
“节用也得吃饱吧,你们又是节用,又是节葬,甚至非乐,活着得多累啊,怪不得墨家弟子一个个不惧死,那是活着没滋味给弄的。”颜硕啃着馒头,和钟离获闲聊。
钟离获一听,却是急眼了,但还是尽量压着语所:“墨家弟子不惧死是因为有崇高的目标,并非活着没有滋味,还请钜子慎言。”
他虽然不敢再揪住颜硕要打,但涉及原则问题,还是不让步。
颜硕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这样把自己弄得一点乐趣都没有,就能实行你们所谓的崇高目标了?实现了吗?”
“这……”钟离获迟疑了一会:“在几百年的天下纷争中,墨家还是起到了很大作用,挽救过无数人性命。”
“可是墨家自己呢?从比儒、道还有名的当世显学,变成现在这样,支离破碎,苟延残喘,随时可能消亡于世,这难道就是墨家要走的路,就是墨子的理想?”
钟离获没有接话,低着头嚼着干饭粒,好一会才说道:“钜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路上那个儒家与墨家救火的比喻,属下也深受启发。只是墨家几百年了,一直奉行墨子的宗义,想要改变,实在太难了。”
“不用改,墨子的倡导许多也是对的,但你们不要一味钻在牛角尖里。我觉得要学会变通,节用,不是不用,兼爱也不是烂爱。
象前几任的那个谁……哦,孟胜,孟胜钜子帮助阳城君的事我觉得就不对,阳城君与楚肃王的矛盾本就是人家楚国的家务事,他充什么好汉,还非要站在他那边。
而且阳城君才是阳城的主人,城主自己都溜了,让孟胜替他守着城,这样的人值得吗?还带着一百八十多墨者赴死,说他是白痴也不为过。”
“你……”钟离获不服气,刚要反驳,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反正坐在船上这么久,哪也去不了,也是无聊,颜硕就当成坐火车时无聊,和旁边的人侃大山了。
“据说其间,还有一个非常有头脑的墨者徐弱,劝过孟胜,跟他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们死了,对守卫阳城有益,我们可以死。但现在的情况是,就算我们都死了,也根本对阳城都没有用处,还要这样死吗?他还不听,结果一百八十多墨者呀,就那么不明不白跟着他死了。
义不是死就是义,忠也不是死忠。
你刚才也说了,墨家有自己崇高的目标。那就应该以那个目标为主要努力的方向。
对实现目标有利的,再难也要想办法去做,对实现目标没有利的,再诱惑也不能去做。不要为了眼前短利,甚至一个虚名,就白白牺牲自己的有生力量。”
钟离获强压着性子说道:“孟胜钜子死于义,天下早有传扬,属下觉得孟胜钜子死得其所。”
“怎么死是你们墨者的事,也不关我事。”颜硕说着,将胸前的玉佩摘了下来,直接塞到钟离获的手上:“你说这破玩意儿是钜子今,那就还你们。现在,你就是墨家钜子了,想死多少墨者,你尽管带着继续去死,死完了,就不用争论了,也就从此干净了。”
“不,不,不!”钟离获连忙将那玉佩塞还颜硕:“属下胜任不了,也无权接掌钜子令。属下……属下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与钜子争论了,从今往后,钜子说什么属下定当尊从便是。”
“你不要,那好吧,哪天我就把它交给秦墨,秦墨不要,我就送给齐墨,反正我也是不会要的。如果到时你们都不接,我直接把它扔进河里。”颜硕做了一个就要扔出去的动作。
钟离获吓坏了,一把抱住颜硕:“使不得,钜子,你这是何必啊,使不得的啊。”
颜硕挣开钟离获:“使不得,你就接着,你来当这个钜子。”
钟离获嘴角连抽了几下:“这……这更使不得。正如钜子所说,我等……或许有好多地方,曲解了祖师的本意了,属下恳请钜子给天下墨者指引方向。”说完,钟离获直接跪倒在船板上。
“唉,真是麻烦,这鬼东西到底是谁挂到我脖子上的,是谁?”颜硕无奈到了极点。
张良从船仓中走了出来,拍了拍颜硕的肩膀:“这或许并不是坏事啊。子房不明白,先生为何拒不接受呢?”
“这东西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拿着他就会惹来一大堆麻烦。你也知道的,我这人不喜欢麻烦。”颜硕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良笑了:“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墨者想得到它而不可得。先生倒好,拿着它反而一个劲想往外推,当真叫人想不通,先生到底怕什么。”
“怕死!”颜硕干脆说出自己的顾虑:“你都说了,天下有许多墨者都想得到它,墨者可以,但我不是墨者,也没有钟离获那样的武技,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跪在船板上的钟离获这时突然抬起头来:“我等万死也要护佑钜子周全,其他两派的墨者,属下管不着,但我邓陵楚墨一派,任何人想要伤害钜子,除非从我邓陵数百墨者尸体上踩过去。”
“数百人?你不是说你们邓陵一脉,仅有数十人,百人都不到了么?”颜硕问道。
“那是武技已经成,可以外出执行任务的墨者。在家的还有年幼弟子一百多人,年老墨者一百多人,妇女,小孩也还有一百多人。全部加起来将四百多人快五百人了。”钟离获老实回答。
颜硕看向张良,张良点头道:“他说的应该没错。百余年前,墨学大倡于世时,墨侠,墨客,墨匠加起来,天下墨者多达数万人,小一些的国家都不敢惹墨家。”
“有那么多人,那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啊,怎么还会混成这样?”颜硕有些不敢相信。
钟离获说到:“张公子说的都还是少了。百年前的墨家,正式弟子数万,还有无数追随者和拥护者,真要算起来,十数万人都有。”
“唉,败家呀,败家呀。”颜硕痛心疾首地说道:“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且,里面还有技术非常高明的墨匠,能说善辩的墨客,能打能杀的墨侠,既然会混到这步田地。要是这股力量还在,直接就可以举旗和大秦开打了。”
钟离获眼皮子直跳:“墨家非攻,兼爱,主动挑起战争的话,还请钜子慎言。”
“慎言个鸟!”颜硕直接暴粗:“我们跳出来挑个头,振臂一呼,天下必然响应,然后就学儒家,缩回去,让天下人自己去推翻秦始皇,名也有了,事也办了,还又不损失什么,为什么不行?推翻了暴秦,建立起更和谐的新朝,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这不正是墨家主张的,和希望的么?”
“这……这……”钟离获顿时语塞。
张良笑道:“先生快人快语,子房佩服。不过,想要天下人都响应,还是要先杀掉秦始皇,有他这座大山镇着,敢响应的十不足一二矣。弄不好,墨家一跳出来,就被大秦强军给吞得连渣都不剩了,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颜硕冷静了一下,觉得张良对大事,真的不含糊,而且,他更了解这个时代,更明白这个时代人的所思所想,于是叹了一声:“你说的有道理,那就想办法,先干掉他。哦,现在是始皇多少年来着,我又忘了。”古代的记年,颜硕经常记不住。
“现在是秦始皇二十八年。”钟离获抢先回答。
颜硕看了看钟离获:“你起来吧,一大把年纪了,不要动不动就跪。跪也没用,我和你说实话吧,这个钜子我当不得。”
钟离获刚要说话,颜硕打断他:“你先听我说完。我当不得,怕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因为我之前不是你们墨者的人,哪怕有钜子令,大多数墨者也面服心不服,反而会给墨家留下内乱的根源。
再者,我年纪太轻,资历也浅薄,根本不能服众。突然冒出来,拿个破牌就说是钜子,如你一样忠于祖师门令的人能有几个?一旦他们不服,肯定会生逆意,逆意久之则成反心。
最后,我从后世……后面的大别山中来,对眼前的时局人心,半知半解。就如刚才那样,以为只要有人跳出来,就会天下呼应,要不是子房兄提醒,就会酿成大错。
所以,我当钜子,只会害了墨家,原本就四分五裂的墨家,再这样折腾几下,基本上就真的完了。”
“可是……此乃祖师门令……”钟离获又要争辩。
颜硕接道:“不要可是,你先听我说。我把钜子令给你,由你来当这个钜子,我可以从旁协助你,让你这个钜子当得更好。渐渐赢得天下墨者的人心,顺理成章,一步一步,统一四分五裂的墨家。”
“这怎么行?使不得啊。这是违背祖师门令了,属下……属下无论如何不敢尊从。”钟离获直接又把头磕到了船板上。
“不行也得行!”颜硕摘下玉佩:“你若不同意,我现在就把它扔进河里了。”
钟离获猛地抬起头来;“不能扔,不能扔啊……好!属下同意了。”
“这不就结了。”颜硕弯脸将将那玉佩挂到钟离获脖子上,钟离获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颜硕拍了拍手:“你不要激动,我是有条件的……”
“条件?”钟离获突然不抖了:“什么条件?若是让属下去做违背墨家主张,背离墨家宗义的事,属下万死也不会答应的。”
“哎呀,知道你们轻生死,重大义,我怎么会让你去干违背墨家宗义的事。”颜硕想了想说道:“我的条件就是你们要协助张良,协助他们的少主。至于能不能推翻大秦,这个谁也不敢保证,但你们要协助他们。”
“这……”
“不是让你们去直接挑起战争,就象你们现在这样,为了保护扶苏公子还不是出动这么多人手去帮他了?因为你们知道,扶苏不死,对天下人有好处,所以,你们才出手。如果张良他们做的事,对天下人有利,你们也要帮,不是么?”颜硕说道。
“好!如果只是这样,我答应。不过,我也有个条件。”钟离获说道。
“你说。”
钟离获说道:“我要你暂时执掌我邓陵一派墨家的青龙令。”
“青龙令?怎么听着这么耳熟。”颜硕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钟离接着说道:“墨家主张兼爱,所以,此前首领仅钜子一人。其他的墨者,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明显的职司,只有分工不同。
但是经过这么多年下来,大家渐渐发现,仅有一个首领,许多事很不好协调掌控。所以,我邓陵一派,在首领之下,另设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协助首领处理各项事务的掌令。
四个掌令各司其职,朱雀使负责哨探传讯;玄武使主管钱粮物资,经营店铺;白虎使负责杀伐行义,止战止争;青龙令主要负责教化经义,参赞谋策。”
“参赞谋策这个没问题,可是这教化经义……我不懂你们墨家的经义啊。”
“你懂的,你比谁都懂,这一路上你说的那些话,打的那些比喻,都简单明了。虽然有些地方,还有待商榷,但大部分还是有道理的。”钟离说道。
“唉!”颜硕知道,其实墨家并没有真正消亡,墨家的许多主张,理论,都还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千百年后的人们。
他觉得很显然,理所当然的那些道理,其实也是后世不断总经的结果。他虽然不能完整地背诵出墨家经义,但大方向他还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墨家十大主张,有几条他还是赞同的。
比如‘尚贤’,有才能的就上,没本事的就下。这是现代一些企业都在定期考评执行的,但两千多年前的墨家已经提出‘尚贤’主张,这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于是他叹了一声问道“我做这青龙令,会不会有人不服?”
钟离获摇头道:“不会,刚才已经说过,墨家讲兼爱,人人平等,原来这四使都是没有的。就算成为了掌令,平时也和其他弟子一样,只是分工不同。所以,这四掌令由于主要职责是协助头领更好地完成任务。所以,都是由头领直接指派的。”
“那行,教化、参议,听起来和之前的教官也差不多。”颜硕表示勉强同意了,反正多是动嘴的。
就在这时,杜奇突然指着船前面大喊道:“龙旋,河心有龙旋,千万不要被卷进旋窝里,大家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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