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华亭县,已是透着阵阵肃杀的寒意。
昨夜半晌胡乱响了几声闷雷,拉扯起漫天的丝丝冷雨,一夜就把华亭带入到深秋之中。
这日刚过辰时,位于华亭县西北角的徐家大宅却是早早忙碌起来。
家中仆人个个神色肃穆,来回穿梭,如同灵雁一般,清扫府邸内的污垢。
与此同时,只见四人大步走入正厅。
走在前边的是徐家大爷徐璠,今年五十四岁的他,因为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也就四十七八岁的模样。
身材没有发福,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在他的后边跟着的分别是徐家二爷徐琨,以及徐家三爷徐瑛。二人都是徐阶继室所生,年纪也比徐璠小上不少。
走在最后的是一名郎眉星目,面带春风,神采奕奕的青年。正是徐璠的长子,徐阶的嫡长孙,徐元春。
这人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原在南京礼部任郎中,因为徐阶病逝,便回到家中丁忧。
几人一走如,厅内的丫鬟仆人见了,忙行上一礼,然后勾着脑袋站在一边。
徐璠挥了挥手,示意仆人下去,自己则是率先走向主位坐定。
按照次序坐定后,徐璠扫了一圈,抛砖引玉道:“据前边传来的消息,张允修与张敬修马上就要到华亭,咱把你们几个叫来,就是商议商议,怎么个迎接之法。”
“要不,咱在松江府之外就去迎?”徐瑛眼珠一转,提议道,“咱提前把他入城的道路都清扫一遍,绝不可有半点灰尘,还有路边的商贩,乞儿也得赶上一赶,省得坏了他的兴致。”
“进华亭时咱可以引他从北城走,让他看看咱家的商铺,知晓知晓咱家的实力。”徐琨跟着提议一句。
“两位叔父,依元春看,这些都是虚的,咱要玩就玩点儿实的。”徐元春冲二人一笑,然后偏头看向父亲,抱拳道,“咱家别的没有,就是钱不少。不光张家兄弟,就是来的随从,咱都一人先送上一份厚厚的礼金再说。”
把三人的话语收入耳中,徐璠笑着点点头:“都不错,就依照你们说的办。现在,咱们议议若溪的陪嫁,该出多少合适。”
徐瑛与徐琨对视一眼,一脸难看。
他们怎么不知晓老大的意思?那是他女儿,现在偏偏还把二人叫到一起商议陪嫁,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吗。
犹豫了一会儿,徐琨才说道:“依我看,就一千亩土地,外加十来间铺子,再送一万两银子。大哥你出四成,我们一人出三成,这样咱家也不至于丢面。”
“嗯,这加起来可是好几万两银子,也不算辱没了张家。”徐瑛跟着附和一句。
笑着摇摇头,徐璠没有说话,反而转头看向大儿子,问道:“正夫,若溪也是伱妹妹,你说说看,这陪嫁到底该给多少才行。”
徐元春站起身子,伸出一根手指。
“这是多少?”徐瑛探着脖子问。
“一万亩土地。”徐元春不疾不徐道。
“你疯了!”徐琨失声叫道,“一万亩土地那可是十多万两银子,就这么当陪嫁送出去,你.你脑子让门挤了?”
“咳咳.”徐璠脸色一乌,捂住嘴唇咳嗽两声。
徐琨还待再说,一旁的徐瑛拽住他,冲他摇了摇头,又看向徐元春诉苦道:“大侄儿,不是咱不肯,而是这一万亩土地,实在是太多,我们两家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三叔,你们三房的土地虽称不上多,但也不少,几万亩地还是有的,就别在这儿跟我诉苦了。”徐元春丝毫不信,言之凿凿道,“你们想象,爷爷刚刚仙逝,咱家守着这么大的家业,如果背后没靠山,那岂不是成了别人嘴中的肥羊?”
“可代价也太大了些。”徐瑛嘀咕道。
“大吗?”徐元春一笑,又道,“咱三婶是嘉靖皇帝的宠臣陆炳的女儿,隆庆皇帝继位后,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家因为严党受到牵连,陆炳之子判处抄家流放,三叔不会忘了是谁救了陆家吧。”
徐瑛面容一赧。
他家能有今天,全都是倚仗那位内阁中权倾天下的人物。
“我没意见。”
徐瑛咬牙蹦出四个字来,徐琨深吸口气,盯着气定神闲的徐璠抱拳道:“大哥,当初老爷子走的时候,分得的家产,你是分得最多的。
现在若溪是你女儿,理应由你拿最多,你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和老三想想办法。”
“可以。”
徐璠点头应下。
见事情商议完毕,徐璠与徐瑛也不想多待,只一拱手,便邀着离开。
一霎儿功夫,大厅内便只剩下徐璠父子二人。
“正夫,一万亩土地是不是真有些多了?”徐璠有些肉疼道,“当初若灵出嫁的时候,咱也就给了一千亩土地,这要是给若溪一万亩,她还不得回来闹翻啊。”“父亲,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下重饵,才能钓上这头金龟婿。”徐元春立马回道。
“可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万一他把咱的饵吃了,又跑了咱办?”刚才顾着儿子的面子,他并未多说,现在想想是真肉疼啊。
“咱可是听说,这小子花心得很,在外边养了十多个女人,夜夜笙歌”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徐元春一愣。
“嗐,这还用听谁说么?那些个富贵纨绔,那个不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徐璠说到一半,忽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头。
在他眼中,这天下没有吃猫的鱼,但偷腥的猫却是不在少数。
若溪又是那种柔柔弱弱的性子,肯定要被人欺负到死。
徐璠思索之际,徐元春轻笑一声,拍着胸脯保证道:“父亲放心,据我在京城同年那边传来的消息,张允修倒也不是你说的那么不堪。”
“而且,他还是皇帝的近臣,今科也是选了庶吉士的。”
“可”
“父亲!你就把心放到肚子去吧,咱越是大度他们那边就越理亏,日后亏待不了若溪的。”徐元春站起身子,在屋内快步踱了一个来回,又猛然看向父亲说,“爷爷在世上常教导咱们,这世上获利之法有千万种,但总归却只有三种。”
“下品为暴利,靠坑蒙拐骗发家,晨得晚消,这种利益并不长久。中等则是商利,通达四海,富甲天下,就如同当初那沈万三一般,不过却也只是一介商人,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里徐元春顿了顿,一开口就是字句铿锵:“上品则是权利,居庙堂之高,泽被十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执天下的人物。”
商人支配做权贵的附庸罢了。
徐璠听得犹如醍醐灌顶,愣了一会儿,才试探性问道:“若是咱家拿出一万亩土地,等你丁忧结束之后,是否能前去京城的要害衙门当值。”
徐元春一笑,点头应道:“你看那操江御史王篆,原先是张阁老的夹袋人物,现在不也成为一方诸侯,执掌天下漕船了么?”
这下徐璠稳稳吃下一颗定心丸。
“好,那咱这次就豁出去了,要赌就赌一波大的。”
“父亲英明。”
另外一边,一队百余锦衣卫护佑的队伍,急速往前行进,眨眼就到了苏州嘉定的地界。
马车内,张允修与张敬修对立而坐,各自倚靠在两侧的挡板上。
随着马车的摇晃,二人的身体也跟着晃荡,张允修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不必紧张,徐家女儿模样肯定是不错的。”张敬修以为他是担心,于是笑着开解道,“娶妻娶贤,不娶媚,有徐阁老的教诲,若溪弟妹肯定差不了。”
张允修没有回话。
他并不关心这女人长啥样,现在他最关心的是,徐家能给自己未来的媳妇多少陪嫁。
二十四万亩的土地,这家大业大,若是不敲上一笔,他都感觉对不起自己。
正想着,马车缓缓减速,然后停了下来。张允修掀起帘子,冲外边问道:“韩三儿,怎么停了?”
韩三打马而回,翻身下马道:“五公子,大公子,马上就要进入松江府地界了,要不咱今儿个就先休息休息,洗洗身上风尘?”
“也好。”张允修点点头,又看向张敬修,“你觉得呢,大哥?”
“你的人我哪指挥得动,你做主吧。”
张敬修哈哈大笑,便扶住马车的前档下了马车。
张允修苦涩一笑,跟着下了马车,然后韩三又禀报道:“公子,您让小的找的那个徐光启,快马前去打探的兄弟已经找到了。”
“哦?!他现在还在上海县么?”张允修变得激动起来。
“在的,小的已经派人把他按住,只等公子前去上海县就.”韩三说得眉飞色舞,张允修一脚踹去,破口大骂道,“咱只是让你找到他,谁说让你按住他了?”
“小的不是怕这家伙跑了,到时候公子见不着么?”韩三满脸委屈。
万一这家伙跑出去,到时候您不是还得骂我。
张允修面泛尴尬,缓缓背过身去,冲韩三吩咐道:“派人看住就是,记住态度要好些,不许惊扰了他。”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