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华亭县,阴雨阵阵。
丝丝细雨连绵不绝,从穹顶上坠落,在青石地板上激荡起一阵阵浅浅的波纹。
不一会儿功夫,地面烟雾朦胧,与灰蒙蒙的天空凝固成一片。
街上,行人撑着油纸扇,行色匆匆,从烟雾中撞出一条道路。
这日刚过卯时,一人身穿官袍骑着毛驴,手撑油纸扇,缓缓来到华亭县的知县衙门。
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国字脸,神色严峻,丝毫看不清内心波澜。
身上的官袍浆洗得掉色,一双长靴也开了线。
踩在地上,松垮垮的,直往下拖。
正是华亭县的县丞李良才。
其实依照他的位置,完全可以过得更好。
但他不一吃请,二不敛财,还时常救济穷苦的百姓,光靠他那点儿俸禄确实捉襟见肘。
无奈,他只能把官员乘坐的轿辇换做毛驴。
因此他也在松江府内得了个外号,“毛驴县丞”。
李良才这边一下毛驴,门口的差役一下迎了上来,笑道:“李县丞,你今儿个可是来得有些迟了,知县大老爷早在里边等着你了。”
“哦,今儿个知县来得倒是早。”李良才吃上一惊。
“今儿个知县不光来得早,还有大好事等着县城大老爷你哩。”那差役也是个狗进门槛,嘴朝前的主儿,一听到什么风声便忍不住嚷嚷。
李良才向来不喜这油腔滑调的话语,于是把脸一板,喝道:“什么好消息,伱也是个没章程的主儿,咱有好消息,用得着你来说?”
说罢,提起步伐就往里走。
那差役本想拍马屁,怎料拍到马蹄上,一缩脖颈,骂骂咧咧嘟哝两句,又站回原位。
李良才加快脚步,最终来到一栋平房前边。
那是他的办公地点。
此时,房门已经打开,还有小吏喜气洋洋,笑着往外搬东西。
一边搬,小吏的议论声跟着响彻起来。
“哎,这那穷秀才总算是走了,咱日后总算是有好日子过喽。”
“是啊,咱当了八九年的差,还他娘的第一次见这么抠门的官儿呢。你说说,以往那次新官上任,不都是给咱些赏银?”
“嘿嘿.咱听说,魏知县本来准备给咱一人发一两银子,当做年前的喜面钱。结果这穷秀才不答应,还说要闹到上边去。”
“他奶奶的,也不不知道是那个裤裆没闭好,放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
一声声叫骂声如同刺耳的钢针,刺入到李良才的心脏,气得他面色发青。
他站在远处愣了一阵,随后一挥袖,直奔魏鸣的值房而去。
此刻,魏鸣正和一师爷端坐在里边,值房约莫二十来个平方,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深色方桌,配着一把黄梨木的太师椅。
屋子的桌边是还放了一套名贵家具,右边则是放着两盆富贵的牡丹。
魏鸣翘着二郎腿,背靠在太师椅上,摇头晃脑,嘴中不时哼出两声吴侬软语。
坐在左边的师爷觑了眼县令,小心试探道:“县尊,这次上边看来是要在松江府大干一场,这市舶司日后可是大有油水的衙门,你推李倔驴上去,岂不是便宜这家伙了?”
魏鸣一下支起身子,看着师爷阴恻恻一笑,说道:“别以为咱不知道你想什么,那市舶司不是什么好衙门,你就待在咱身边,咱保留荣华富贵。”
“小的,小的不是想去市舶司。”师爷连连摆手解释。
“唉,老梁啊,你跟了咱也有四个年头了吧?咱是啥人你不知道?”魏鸣从靠椅椅坐起,反剪着双手踱步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细雨,反问道,“你说说看,啥时候吃过亏?”
梁师爷看着老爷的背影,思索片刻,摇头道:“县尊胸有机谋,机巧善变,又深谙官场之道,自是不曾弱于人手。”
“是啊,咱是有万千的机谋,偏偏碰上这么一头油盐不进的叫驴!”魏鸣一咬牙,恨恨说道,“他说咱是个蛀虫,咱就是要让他看看,那个位置有多烫屁股!”
十两,二十两你可以不要。
如果一千两,两千两呢,你还能保持住本心,不受诱惑么?
松江府的市舶司一旦成立,可以预见的是,这个衙门的堂官将会是松江府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时候,每天过手的银钱,都是万来计量。
他就不信,这头倔驴还能保持本心。
刚开始听说这衙门成立,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心动。
不过后来转念一想,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为官之道就是,“隐”、“忍”二字,这位置太招摇,又这么多人盯着。
这当官就怕被人成天盯着,那滋味,连晚上和媳妇睡觉都不踏实。
魏鸣当机立断,便向张允修推荐了这李良才。
一来,若是这家伙干得好,刚正不阿,那他魏鸣有识人之明,举荐之功。如果这家伙守不住底线,真被人拉下马,嘿嘿,那可就别怪他痛打落水狗。
还有一点就是,这家伙不在自己身边待着,他办起事儿来,顺手许多。
想到这儿,魏鸣轻捋胡须,对自己的一石三鸟之计颇为自得。
“砰。”
一声响动泛起,魏鸣值房大门被人粗暴推开,一阵凉风灌了进来。魏鸣与梁师爷一同侧过脑袋,往门口看去。
李良才气势汹汹站在门口,他瞪着魏鸣,喝问道:“魏知县,咱问你,为何咱刚才路过值房的时候,那些小吏在往外搬咱的东西。”
“还说什么,咱马上就要走?”
“哦,咱正打算和你说这事儿呢。”魏鸣养气功夫一绝,面容含笑,拉着李良才到椅上坐定,“是这样的,咱们松江府的市舶司马上要成立。”
“上边问咱要人,还说这人一定要刚正不阿,不向权贵折腰,咱第一个就想到你李老弟你哇。”
“什么意思?”李良才神色严峻,警惕问道。
“李老弟你高升了,现在马上去筹备市舶司,这可是从六品的官儿。”魏鸣直接挑明道,“这些日子你就不用来县衙了,好好休息。”
“可有朝廷文书?”李良才伸出双手,喝道。
“马上朝廷的公文就会下来。”魏鸣陪着笑,漫不经心地回道。
“既没有朝廷的文书,那某就还是这华亭县的县丞,魏知县让人搬走某的东西,是不是有些太过专权跋扈?”李良才血红双眼,一开口声音便如同洪钟大吕一般。
这下,魏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强压制住怒火,一挥袖,哼道:“既然李老弟想来当差,那就来当差就是,不过梁师爷,告诉下边人,把李县丞的东西都放回去!”
“啊,是。”梁师爷一点头,夹着裤裆往外跑出值房。
李良才一抱拳,跟着走出值房。
经过一天忙碌,等到申时末,李良才骑着毛驴缓缓驶入自家小院。尚未入院,就瞧见里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
一名约莫三十来岁的少妇,站立其中,一脸心疼。
那是李良才的夫人。
李良才快步走入,把半开的木门关上。
这时李夫人也听到动静,从门边看来,二人四目相对,李夫人道谑:“看看,这才半天功夫,这小院就被挤了个满。”
“都退回去不就行了么?”李良才粗略一扫,径直往堂屋里走。
李夫人跟在后边,一拧眉,嘟哝着嘴儿嗔道:“你说的轻巧,人太多了,咱一家家去送,那还不得把腿都送断啊。”
“夫人,别忘了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不收礼。”李良才止住脚步,偏头扫向夫人,正色道。
“你也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你退回一件礼物,就得帮我洗一次衣物。”李夫人掩唇一笑,指着水池边的两盆衣物,说道,“瞧瞧,这次积攒的衣物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夫人,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呐。”李良才讪讪一笑。
“那是,咱没了礼物心里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李夫人说着,拉拽丈夫来到水池边坐定。
李县丞无奈,撸起袖子,拿起一件女人的衣物,放在搓衣板上细细搓动起来。
旁边,李夫人坐在靠椅上,旁边的小桌还放着糕点。
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着丈夫洗衣,同时打趣道:“你呀,大小也是个官儿,要不你干脆把这些礼物收了算了,省得遭这罪。”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某一分钱不取!”李良才颇为硬气说道。
“啧啧,就你这倔脾气,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李夫人努努嘴,又道,“魏知县的四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穿得珠光宝气。”
“咱可是听说了,他家就连马桶都是拿紫檀香木打造的。你说说,都是当官儿,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那是小人,某不屑与于这种人为伍。”
“可人家官儿当得比你大,当得比你舒服,当得还比你稳当。”
李良才闻声一个愣怔,顿了顿,随后把捶洗完成的衣物,放到清水中清洗。
笑着摇摇脑袋,李夫人恨铁不成钢道:“你呀,就是头驴。这次你升到这新官儿上去,不知道又要得罪多少人喽。”
“咱是虱子多了不怕咬。”李良才嘿嘿一笑。
李夫人被丈夫气笑,站起身子,挪动莲步到李良才身边,一把抢过捣衣棒,嗔道:“行了,行了,瞧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模样,等你洗完得什么时候。”
“去帮我把菜洗了吧。”
“夫人,那礼物我是真不能收,不光现在不能收,以后我也不能收。”李良才认真说道。
李夫人瞪了眼丈夫,气鼓鼓说道:“你以为咱是第一天认识你这叫驴么?去去去,别碍着咱办事儿。”
“多谢夫人。”李良才耸眉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