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好疼。
翌日早间时分,一缕寒风透过窗户闯入房间,张允修晃晃悠悠从床上坐起。
宿醉的疼痛,再加上心情低落,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在床上愣了有十来分钟,张允修才回过神来。
抬头往窗外一瞥,大雪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洒在雪白的屋顶上,形成一片片错落有致的金色光斑。
张允修深吸口气,搓了把脸,缓缓挪动身子下床。
少时,外边的张福端来一盆热水,让张允修洗漱。
拿起毛巾擦了擦面颊,张允修偏头问张福:“昨儿个,咱是怎么回来的?”
“您都不记得了?”张福小心问道。
“记得什么?”
“没什么,昨儿个是小的把你扶回房间来的。”
奇怪。
这家伙肯定有事儿瞒着自己。
张允修狐疑地扫了眼张福,脑海中细细回忆起昨儿个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知晓赵勇凶多吉少,就拉着四哥多喝了几杯。
然后就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回来。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算了,想不到就不想了,先吃饭再说。”苦思冥想半天,张允修始终记不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于是摇摇头,把毛巾丢入铜盆,迈步走出卧室。
几步来到膳厅,张居正一人坐在里边,喝起养胃的小米粥。
见到张允修进来,不待他行礼,张居正率先站起身子,冷笑道:“哟,这不是张司丞吗?怎么,今儿个又对咱有什么命令和指示?”
“咳咳.”
张允修两眼一黑,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父亲,您说什么呢?”
“我哪儿当得起你的父亲啊,你威风啊,还说要把伱的姨娘都打走。”张居正依旧不饶,吹胡子瞪眼道,“啧啧,要不,这家你来做主算了?”
经过张居正这一“点拨”,张允修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起自己。
喝醉不可怕,最怕就是有人帮着回忆。
他觑了眼乌头黑脸的张居正,想着干都干了,索性干到底,于是一拍桌,叫道:“是咱说的,怎么了,你为了讨好李太后,不惜草菅人命,咱还说不得了是吧?!”
“老子老子,打死你这逆子。”
张居正一跺脚,指着张允修骂道。
张允修脚步往后一退,正待退出门槛,忽然觉察到一股巨力把他擒住。
他忙回头一看,正是自家四哥。“四哥!”
张简修冲他一笑,然后对张居正行上一礼,跪倒道:“父亲,请给孩儿三个月时间,若是三个月内还查不清楚此案,那也是赵勇这小子的命。”
“毕竟,万一草草结案,事后又有什么差错,岂不是坏了您,坏了太后的名声?”
“是啊父亲,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孩儿查不清楚这事儿,那赵勇是死是活,孩儿绝不插手。”感激地瞥了眼四哥,张允修也跟着跪在地上,附和道。
张居正紧闭双眼,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好,三个月就三个月,免得别人说咱草菅人命。”张居正冷声一说,忽又睁开双眼,看向张允修问,“怎么样,张司丞,咱这个处置你还满意吧?”
张简修瞪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五弟。
你现在地位都这么高了?
“满意.满意。”被架到这儿,张允修也只能缩着脖子,讪讪一笑。
兄弟二人拜别父亲走出膳厅,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张简修伸出手掌,接住飘落的雪花,任由凉意在手中浸染开来。
“走吧,和我一起走走。”瞥了眼弟弟,张简修咧嘴一笑。
张允修一点头,然后与兄长一起踏雪而行。
彻骨的寒风打在脸上,二人的面颊冻得通红,张允修清醒许多,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改性子了?”
“怎么?许你有少年热血,不许咱也热血一把?”张简修戏谑着反问。
他能做出此决定,也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还记得老泰山王之诰在辞官之前,告诫他,身上要多些少年热血,少些老年人的老成。
他还拿嘉靖年间的谏臣杨继盛举例。
这人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自家父亲同属一科。
嘉靖三十二年,因弹劾严嵩入狱,被送入到刑部拷打,当时还只是刑部主事的王之诰见他可怜,为他送去蛇胆,使他能够减轻些痛苦。
杨继盛当即严词拒绝道:“我继盛自有胆,何必蚺蛇哉!”
张简修听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空中的雪愈发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二人肩膀上堆满积雪。
张简修拍了拍肩膀上的积雪,提醒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咱们就三个月时间。”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证。若是找不到人证,赵勇也难逃一劫。”
“嗯,我已经派韩三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人给找出来。”张允修沉着声音说道。
“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你得先让人去探探太后的口风。否则咱这打一记横炮出去,太后下不来台,你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张简修又提醒道,张允修一点头,回道,“你放心,我明儿个就入宫去,见见皇帝。”
“皇帝不行。”
“那谁行?”
“冯保。”
张简修吐出两个字来,冯保在内宫中五十年,又掌管东厂,对于李太后来说,冯保不是一般的下人,而是她的“文胆”。
若是冯保肯帮忙,绝对事半功倍。
“好,那我这就去冯保府邸,探探这位老公公的口风。”张允修也觉得四哥说得在理,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二人又交谈一阵,然后各自行动。
当天晚间时分,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冯保的宅院门口,一掀开车帘,张允修里边弯腰探出身子。
一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他快步走向大门口。
守卫认得张允修,也不阻拦,便放他进去。
他走入后院之时,堂屋内,冯保正依靠着太师椅上,斜睨着眸子,看着垂手站立的徐爵。
徐爵觉察到主人目光,忙上前一步,恭声说道:“老爷,张公子马上就到了。”
“到了就到了呗,还得咱出去迎一迎他吗?”冯保一脸倨傲道。
“不敢.不敢,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被这一问,徐爵不敢接话,勾着脑袋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行了.行了,咱也懒得和你掰扯。”冯保摆摆手,一下坐直身子,压低声音问道,“那女人你给咱看好喽,除却咱之外,咱不许还有人知道。”
“明白.明白。”徐爵点头如捣蒜。
“行了,去外边看看,张允修到哪儿了。”冯保甩了甩手掌,徐爵得令,恭敬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撞见张允修已站在门口。
“徐管家。”
“哎哟,张公子,你可算是来了。”
二人互相寒暄一句,徐爵面容含笑,引着张允修就走入堂厅。
这时冯保也坐直了身子,他冲张允修点头一笑,示意他坐在自己左手边。
“张公子,近来又去哪儿发财了哇?”冯保戏谑着问。
“发什么财,小子最近都要愁死了,这头发都白上好几根。”张允修不接话,直接开门见山道,“还望老公公救命,帮帮咱的一个朋友。”
冯保虽知晓张允修所为何事,但依旧惊讶问道:“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连张先生都解决不了,你说说,这大明还有这么大本事的人?”
“还真有。”张允修陪着笑容。
“谁?”
“李太后。”
“啊,你那朋友惹到李太后了?”冯保佯装吃惊,哆嗦着说道,“既然是得罪了李太后,那你来找咱,咱一个奴仆,也帮不了什么忙。”
“冯公公谦虚了,你可是李太后身边的第一号红人,李太后的‘文胆’呐。”张允修侧身一笑,借机吹捧起冯保。
“什么“文胆”,那都是外边人瞎传,算不得数,算不得数。”冯保表面谦虚,内心却是十分得意。
现在虽然小皇帝对他有所防备,但李太后哪儿,他还是说得上话的。
沉默了一会儿,冯保又皱着眉问:“张公子的朋友,是不是叫赵勇?”
张允修点点头。
“那可就麻烦了啊。”冯保长吁一声,从椅子上站起,反剪着双手在厅内来回踱上几步,才道,“昭宁寺的主持一如大师,向来与李太后友善。”
“那被打的僧人现在死了,你知道么?”
“知道。”
“这就麻烦所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李太后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
“可他打人是事出有因,而且而且他之死也不一定是因为赵勇所致吧。”张允修站起身子,追到冯保身边,他本来想说“冯邦宁当初寻衅打人都只是罢官”。
但一想起冯保与冯邦宁的关系,他又咽了回去。
说来真是好笑。
冯邦宁是个混蛋,打的还是朝廷命官,结果一大堆人要保他。
赵勇惩恶扬善,结果一大堆人想要致之于死地。
“张公子,咱也得劝劝你,有时候,这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见张允修愣怔,冯保白净的面皮一抖,尖细着嗓子说,“就好比那已经结了壳子的屎,其实已经不臭了,你非要用棍子去挑,到头来臭的只能是你自己。”
“那可不一定,咱要是往别的地方一挑,指不定臭着谁呢。”张允修迎上冯保目光,信誓旦旦道。
冯保闻声眼中闪过一丝冷色,沉默数秒,忽又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好好,张公子既然如此有把握,那咱也就不多劝了,说吧,你要咱做啥?”
“去探探李太后的口风。”
“好,这个忙咱帮了。”
冯保大方应承下来。
“冯公公放心,不管人能不能保下来,这个情,咱肯定忘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