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疾步走回小屋,关上房门坐定后,张允修吩咐道:“不着急,慢慢说。”
张福点点头,把凳子往张允修方向拖了拖,然后才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勇把人给打残了,现在正被关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呢。”
“啊?他把谁给打了?人怎么样了?还有他不是回南阳去了么,怎么会被投到锦衣卫的大牢里去?”张允修霍一下站起,一连抛出三个问句。
张福顿了顿,回道:“这小子偷摸又跑进京城,见韩三儿不在,便在京中游荡起来,十日前去昭宁寺,把一个和尚给打残了。”
“本来顺天府尹麾下的官差,准备把他拿下治罪,这小子倒也机灵,竟报出公子的名字。”
说到这儿,张福面色古怪,偷偷觑了眼张允修。
张允修怒目圆睁,胸中怒火快要煮得熟一头牛,他酝酿一会儿,破口大骂道:“他娘的,有好事儿的时候想不到老子,现在干了破事儿倒是第一个报老子名号!”
一旁的张福打了个冷战,又继续说道:“倒也不是破事,据说,是那和尚先调戏前来许愿的女施主,赵勇这才愤而出手。”
“他说的?”
“是,不过小的看他不像是在说谎。”
张允修冷静下来,虽然他与赵勇相处时间很短,但他知晓,这小子肯定不是仗势欺人之辈。
沉默了几秒钟,张允修问起那僧人的伤势:“被打的那人怎么样?”
“暂时没死.”
“什么叫做暂时没死啊?”
“肋骨断上好几根,一只眼睛被打瞎,还有.还有那办事儿的玩意,被赵勇一脚踩爆,后半辈子怕是再也起不了邪念了。”
张福支支吾吾,低声说了出来。
嘶.这小畜生下手可真够狠的啊。
张允修脊柱升起一股凉气,抬眼看向张福,盯着他的双眼问:“既然是惩恶扬善,那为何还要把赵勇给抓起来?”
“本来也没事儿,咱想着既然人没死,而且这和尚也理亏,便准备花钱了事。”张福脑袋一勾,为难道,“不知道是那个畜生,把这事儿捅到太后哪儿去了。”
“公子你也知晓,太后每年都会去昭宁寺进香,哪儿的主持一如和尚,乃是太后的座上宾。太后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要严惩赵勇。”
“若不是这小子在锦衣卫看着,怕是早就被判处斩刑了。”
“人不死没死么?怎么判处斩刑?”张允修满脸不服,“他一个调戏女施主的花和尚,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该,还有脸去上告!”
“除却你我之外,没人能证明那和尚调戏在先。”
“人证呢?”
“不知道,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
张允修心生寒意,他感觉四周有一张大网,正逐渐合拢靠近,把拦截在中央。
但这个烟囱他又不得不钻,一时间,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先去锦衣卫大牢,看看这畜生。”
“好,我这就去准备。”
二人收拾一番,直奔着锦衣卫北镇抚司而来。
按照道理来说,似赵勇这等小民犯案,一般由五城兵马司就能处理。
若是性质特别恶劣的话,就该由刑部看管。
锦衣卫出动,一般只对付犯案的大臣。但锦衣卫和东厂、刑部都有诏狱之权,再加上锦衣卫乃天子亲军。
因此威势上比之刑部的官差大上不少。
赵勇被转入到锦衣卫过后,几乎没受什么为难。
快步走入牢房,远远的,张允修就瞧见韩三正如同花猫一般,在牢房前来回跳动。
他知晓,韩三也是为了赵勇这愣头青而来。
张允修疾步走上,韩三见着张允修,忙叫嚷道:“公子,出事儿。”
“是赵勇那畜生是不?”
“公子都知道了?”
韩三一惊,然后点点头。
“去把他带到审讯室来,老子要亲自问问那畜生。”张允修冷着脸一喝,韩三知晓事态紧急,脚下踩着轮子一般去把赵勇提了出来。
一行人在审讯室内坐定。
只见张允修坐在靠椅上,后边站着韩三,赵勇则是鼻青脸肿,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囚服,坐在二人对面的长凳上。
“说说吧。”张允修轻抬左手。
“没什么好说的,咱问心无愧,只恨当初没打死那花和尚。”赵勇满脸愤恨不平。
“好哇,你倒是硬气。”张允修嘿嘿一笑,忽然笑声一止,一开口声音便冷得宛如冬日寒霜,“那伱他娘的打完人报老子名号干啥?你是不是还想说,是老子让人去给你撑腰的?”
一旁的韩三知晓公子这是真动怒了。
当然他不是气赵勇打人,而是起这家伙死到临头,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
赵勇被这一吼,身形抖了抖,忽又伸着脖儿回道:“大不了,大不了咱也让他打一顿,这事儿就算扯平了。”
张允修一个跨步向前,猛然抬腿,一脚踹出。
赵勇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往后翻倒在地上,他迅速挣扎起身,抹了把脸上血迹,森然叫道:“好,打得好。”
“你这畜生,死到临头还不知死,你以为你现在是英雄了?你现在只是一个逞凶的暴徒,上边随时要摘掉你的脑袋。”张允修气得七窍生烟。
这下,赵勇慌了神,他嘴唇颤了颤,回道:“不不会吧,是那和尚先调戏上香的女施主,我这才愤恨出手。”
“有谁能够证明?”
“上香的那位女施主。”
“人现在找不到了,所以现在没人能给你证明。”
张允修轻描淡写地说出,赵勇急了,他红着脸辩解道,“怎么可能找不到,一定.一定是那群秃驴,那群秃驴为了名声,把那姑娘藏了起来。”
“你们你们快去把寺庙搜一搜,去晚了,那姑娘可就遭殃了。”.张允修差点被他气笑了。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现在倒还关心起别人死活来。
“说说吧,把那人的情形给咱说清楚,越清楚越好,你能不能活命,就全看你自己了。”张允修示意他坐回原位,吩咐道。
赵勇不敢拖大,一一说了出来。
却说十一月中旬时分,他见家中农忙已过,便带着银两,直奔着京城来寻韩三。
结果到锦衣卫一打听,韩三跟着张允修去到松江府。
他想着手中还有些余钱,一边等待韩三,一边游玩起京城。兜兜转转玩了几天,他想着去昭宁寺以转。
这昭宁寺在嘉靖年间因皇帝修玄,备受打压,等到隆庆皇帝继位,道士地位一落千丈,昭宁寺乘势崛起。
但是,真正让这昭宁寺达到巅峰的还得是万历年间。
万历元年,李太后亲自来此上香,并且为寺庙捐献了两尊大佛。从此以后,昭宁寺的香火愈发鼎盛,引得无数善男信女前来进贡。
那日刚过辰时,赵勇一步一晃地走入昭宁寺,望着汹涌的人流,他心中打起退堂鼓。但想着,竟然来都来了,若是不去上柱香,岂不是白来一趟?于是乎,赵勇硬着头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入主殿。
匆匆上了一柱香,他便如同脚底踩在烧火的铁块上一样,疾步离开大殿。
左拐右拐,赵勇最终拐到一处偏殿,瞧了眼周围的风景,他不免长吁口气。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呼救声音。
“大师.你别这样。”一道女声颤抖着哼道。
“怕什么,佛爷已经佛祖点化,你既然佛教信徒,与我双修过后,必能受到佛祖的护佑,早日登临佛国。”另外一道略显淫邪的声音响彻起来。
“不要.不要,大师。”
“来吧,小美人儿,让咱俩一起登临佛国。”
在外边听了一会儿墙根的赵勇怒不可遏,几个跨步迈入大殿。
然后就瞧见,一名肥头大耳,中等身材的和尚,背对着他,衣衫不整地站在大殿一侧。
前边,则是一名约莫二十来岁,做少妇打扮女子。只见她衣衫半解,面色陀红。
雪白的桃峰与白腻腻的脖颈上,全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不要大师,有人进来了。”
“小美人,你放心,这儿没什么人来的,你就从了咱吧。”
赵勇看着那和尚如此胆大,知晓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于是一咬牙,怒气冲出地上前。
一把揪住和尚衣领,怒喝道:“好你个花和尚,看小爷怎么收拾你这畜生。”
这时那和尚也醒过神来,他望着怒气冲冲的赵勇,知晓非他所敌,于是赶忙辩解道:“这位.这位女施主说,心口子不舒服,咱就,哎哟。”
“不舒服你娘,老子今儿个打死你个秃驴。”
赵勇一腔少年人的热血,哪里肯听他说,抄起拳头就打了个过去。
十五六岁的年纪,那出手可是不知晓轻重,没一会儿功夫,和尚便躺在地上哀嚎出声。
“后边,几个僧人冲了进来,把咱按在地上。他们把咱送到官府,咱报你的名字,就被带到这儿来了。”赵勇说完,可怜巴巴地看向张允修,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内,第一次闪现恐惧与害怕。
“那女人呢?”张允修问。
“不知道。”赵勇摇摇头。
“韩三,从现在开始,你去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女人给找到。”张允修偏头看了眼韩三,吩咐道,“记住一定要快,找到那女人,他才有得救。”
“是。”韩三领诺而走。
张允修又询问赵勇一些其余问题,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张允修起身也要离开。
快要走出大门时,赵勇忽然站起身子,紧张问道:“我我会死吗?”
脚步滞了滞,张允修头也不回,冷着脸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不知道”,然后迈步离开,哐当一声关上审讯室的大门。
赵勇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凳上,一脸的失魂落魄。
另外一边,张允修出了审讯室,叫来牢头,吩咐道:“别饿着这小子,他要有什么事儿,老子拿你是问。”
“是。”
牢头恭敬应下,然后弯着腰目候着张修修走远。
这时,天空中下起了细雪,张允修迎着风雪,来到四哥张简修的值房。
兄弟二人接着,张简修为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然后说道:“如果你是为赵勇那小子来的,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人不是还在你们锦衣卫么?难不成,有人还敢强行来拿人?”张允修不解问。
苦笑着摇摇头,张简修拿出一张白色的公文:“先看看这个吧。”
张允修接过一看,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这竟然是刑部的移文,这事要闹到三司会审去了。
而且,这语气与口吻,明显是出自自家老爹。
“没错,这就是父亲的意思。”张简修迎着弟弟的目光,长叹道,“你也知晓,父亲这个首辅若是没有李太后的支持,也是寸步难行。”
“李太后那边下了命令,说是要严惩行凶者。”
“可赵勇打人那是事出有因啊。”张允修急忙为他辩解道。
“谁能证明?”
张简修冷着脸问,张允修张嘴想说,张简修粗暴打断道,“好好好,就算是有人能证明那和尚有所不轨,但那又如何呢?人家可以有千百种理由解释。”
“但赵勇逞凶斗狠,把人打得半身不遂,这是铁定的事实!”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和尚,强暴民女?”
张允修怒了,几乎是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咆哮出来。
“他完全可以把人制住,然后送到官府,交由官府治罪。”张简修面带寒霜,随后声音也不由得拔高几度:“若是人人都如他这样,见着不轨之事,就下死手,那还要官府干嘛?”
“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太多,才导致不轨之徒屡禁不绝!”张允修冷冷讥道。
“呵,你不在我这个位置上,倒是说得轻松。”
“我就是到了你这个位置上,也不会如此草菅人命,把一条年轻且无辜的性命,当做垃圾一般处置。”
“混账东西!”张简修一拍桌,咬牙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若不是父亲,你以为冯保能高看你一眼?你以为徐家能与你联姻?你以为你一句话,王纂就能巴心巴肝的,把漕船送给你?”
“我看,是你一切都过得太顺,让你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你已经跳出了井口?其中你就是一只刚刚趴在井口的癞蛤蟆,李太后一脚,就能把你踹回去。”
“和李太后作对,你有那个实力吗?!”
张简修的声音震耳发聩,几乎是用嘶吼出来。
这也是兄弟二人第一次红脸,张允修被说得低垂脑袋,沉默不语。
张简修只觉话有些说得太重,于是沉默一会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继续道:“政治从来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协。用小的利益,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只要李太后能出了这口恶气,父亲的首辅地位就能稳如泰山,到那时天下苍生,又能有多少因父亲的新政而受惠?”
“你说得对。”张允修微微颔首,然后盯着张简修的双眼问:“所以,李太后对赵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知道。”张简修摇摇头。
“你猜一猜。”
张允修红着眼圈问。
“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么?”张简修长吁口气,踱步到窗边。
这时,窗外的雪花愈发大了起来,把大地上的污秽遮掩了个干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