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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光初露冻雪才停,韩三亲自带着十来名心腹卫士,迎着风霜,打马飞出北京城。
一路上,狂风漫卷,积雪弥天。
他离开北京城后不久,张允修也从床上挣扎着靠了起来。
偏头看了眼还在睡熟的郑喜儿,此时她脸上的潮红尚未褪去,一头如同瀑布一般的青丝,胡乱搭在白腻腻的肩膀上。
樱唇微张,轻轻吐出香气,像婴儿一样睡得安详。
昨夜,二人一番火热缠绵过后,张允修只觉多日积攒的怨气,消散一空。
今日一早起来,他丝毫不见疲倦,反而神采奕奕。
笑着为郑喜儿理了理垂落到耳边的发丝,张允修小心起身下床,拿好衣物,穿戴整齐。
紧接着,蹑手蹑脚走出房门,轻轻把房门关上。
抬头看了眼难得放晴的天空,张允修心情大好,反剪着手走出小院,直奔着昭宁寺而去。
等他赶到时,太阳将将从东边露出面颊。
往日里热闹的昭宁寺,现在却是一片冷清。
青石堆砌而成的台阶上积雪密布,鲜有香客,只有几个拿着扫帚的小沙弥,正在上边清扫。
张允修踏雪而上,顺着阶梯走到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里边,厚重的焚音夹杂着寒风,钻入到张允修的双耳。
大殿正中,一名容貌清奇,鹤发苍颜的老和尚,穿着一件嵌金丝的袈裟坐在最前。
在他的周围,挤满聆听的弟子。
聆听着梵音,张允修心下暗暗惊奇,不自觉走入大殿。
殿内和尚兀自察觉,自顾自念诵佛经,直至颂完一篇,中间的老和尚才睁开双眼,冲张允修射出一道精光。
周围的弟子也发觉了张允修的存在,纷纷转动目光打量起张允修。
“施主,本庙最近不接待香客,您还是请回吧。”距离张允修最近的一名中年和尚,双手合十,低声劝解道。
“我不是香客,只是有些事情,想和方丈一如大师说说。”张允修摇摇头,面容含笑,直接看向正中的老和尚。
一如大师微微颔首,站起身子,领着张允修往里走。
二人来到里屋小厅,以主宾之礼坐定,两个小沙弥上前续上茶水,便恭敬退了出去。
张允修转动目光,扫了眼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装饰精致,摆放讲究,虽称不上奢华,但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一如大师,在下有一个问题,还请大师赐教。”张允修笑着说道。
“施主请问。”一如大师双手合十,示意张允修说话。
“佛曰:‘众生皆苦’。为何你们这儿的师父却是一个也看不见苦色,反而每日脸上笑吟吟的,好似不是在参禅,而是在当大老爷一般?”
“那是皈依佛门,早已超脱六道之内,去除七情六欲后,自然就没有人世间的苦楚。”
“哦,原来如此,原来你们都超脱了世俗之外。”张允修摩挲着下巴,笑了笑,忽然止住笑声,厉声斥道,“既如此,为何你们的慧能和尚,还敢强暴民女?!”
“施主可有证据?”一如大师知道来者不善,语气也变得生冷起来。
“慧心和尚的供词就是证据。”张允修冷冷一笑,又抓住一如和尚此前的破绽,接着发难,“伱刚才说,你们这儿的人都超脱世俗之外,那想必是得道高人。”
“既如此,他说的话总不能是假话吧?”
一如大师两道白眉一拧,沉默着没有说话。
张允修继续道:“既然你如此信任你的信徒,你可敢指着眼前这尊佛发誓?若是你敢,咱转身就走,此后绝不踏入你们昭宁寺一步。”
“施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一如大师语气彻底软了下来。
“老和尚,咱也送你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步错,步步错,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你若是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这些年参悟的是什么佛法?”张允修穷追猛打。
证人是另外一方面,但若是这老和尚能自揭家丑,那效果会更好一些。
“咱也不唬你了,那女人咱已经找着了,因为顾着李太后的面儿,才没有立马把这事儿抖出去。你自己好好想想,纸始终包不住火,你现在回头,说不定佛祖还能宽恕你。”
说罢,张允修扬长而去。
一如大师眉头蹙成一块疙瘩,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知道慧能犯了律法时,第一时间也是怒不可遏,准备把他送到官府去。
可是一想到,若是慧能的罪名定实,那对于昭宁寺的名誉与声望,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今日昭宁寺之风光,他决不允许昭宁寺就这样毁掉。
于是他妥协了。
他背叛了佛,把这事儿隐瞒下来。
正如张允修说的那般,一步错,步步错,这两月来他备受煎熬,每天都在痛苦与内疚中度过。好几次,他面见李太后之时,都想把事情的真相告知出去。
只是话到嘴边,一碰上李太后的眼神,他便如同泄气的皮球,彻底没了勇气。
不管张允修所说真假与否,这一次,他总算是有勇气下定决心捅出此事。
只见他双手合十,对准台上的佛像一拜,口中喃昵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合该我命中有此一劫。”
慈宁宫。
一如和尚被张允修一通喝问后,知晓事情已败,便主动来此,准备与李太后诉说此事。
只见他被宫女领到偏厅坐定,不一会儿,李太后就笑吟吟走了出来:“一如大师,你前几日给咱讲的《心经》讲得真好,咱现在有多了些领悟。”
“那都是太后有佛缘,这才能领悟。”
一如和尚目视李太后走上绣榻,先是一笑,随后整理几秒心绪,继续道,“贫僧今日来此,是向太后辞行的。”
“啊?!”李太后惊了一跳,忙问道,“可是因为赵勇行凶的事情?”
“是。”
“好哇,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连你也拿去问罪!”
李太后怒不可遏,一如和尚连连摇头,低垂脑袋说道:“不不不是贫僧自己失了德行。贫僧明知慧能有不轨之举,却因‘名誉’二字所累,越走越远。”
“想来是贫僧六根未曾清净,这才有此邪念,贫僧打算外出云游,磨炼心境。”
“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太后喃昵失神,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眨巴眨巴杏眼,李太后身子前倾,带着几分试探性问:“一如大师,这是不是底下人瞒着你干的,你现在才知晓此事?”
“贫僧说了,这都是贫僧因邪念才导致,与旁人无关。”一如大师语气十分肯定。
李太后仍不忘找补:“大师,你能自揭开家丑,说明心境旷达,怎能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弃你的弟子信徒而去呢?”
“太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佛,贫僧心中的‘佛’已经有了裂痕。破镜难圆,贫僧自知罪劣深重,日后当苦行修炼,为皇上,为李太后祈福。”
说罢,一如大师双手合十,对准李太后一拜,转过身子,颤颤巍巍地往大殿外奔去。
李太后眼圈一红,挥手叫来贴身侍女,吩咐道:“去,把皇上叫到慈宁宫来,哀家有些事情要和他商量商量。”
当天晚间时分,一乘四抬的杏黄色暖轿缓缓落在张大学士府邸的轿厅内,一名身穿蟒袍的太监,打里边走了出来。
正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魏清。
走出轿厅,魏清便在游七的带领下,直奔张居正的书房而去。
绕过照壁,穿过两条长廊,张居正的大书房就出现在眼前。
“魏公公,您自个儿去吧。”游七指着亮着灯火的书房说。
“哎,好。”魏清点了点头,提起袍挡往前疾步行走。
到了门前,往里一瞧,张居正俯在桌上,写着什么东西。
听到外边的动静,张居正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魏清先堆笑道:“张先生,不好意思,咱知道您您日理万机,但这事儿是皇上和太后交代,咱得亲自和你说。”
“魏公公客气。”张居正掷笔,笑着请魏清坐下。
“咱就一句话,说完就走。”魏清摇摇头,又道,“皇上和太后说了,赵勇与慧能和尚因口角之争互殴,其后慧能和尚身死,系原有重疾。”
“太后的意思是?”张居正试探性看向魏清。
魏清摇摇头,谄笑道:“太后的意思咱不敢猜,不过既然太后有大事化小的意思,张老先生顺坡下驴各大五十大板,此事就算揭过。”
“咱明白了。”张居正点点头,派人送七离开。
随后,又派人叫来张允修,告知太后的意思。
“果然,太后还是偏袒那些僧人。”张允修心中发苦,不过好在这个结果,总归还是算好。
互殴顶多就是打些板子,罚些银钱就算好的。
正在张允修思索之时,张居正却是低头书写起来。
“臣查看户部图册,知天下僧侣足有十万,每年递增两三千余人。僧人多,则百姓少,百姓少,则国力疲敝,臣伏望陛下,以经义考核天下僧侣,裁撤其中滥竽充数者。”
“父亲,你.你这是干嘛?”这下轮到张允修吃惊了。
“哼,你真以为老夫不知这僧人之害?”张居正瞪了眼儿子,娓娓道来,“南朝梁武帝信奉佛教,甚至还两次出家,让大臣拿钱赎买,最终导致国破人亡。”
“僧人要有,但绝不能有这么多,这次咱想好了,十万僧人,至多只保留一万人。”
“你不怕得罪李太后了?”张允修缩着脖子问。
张居正一挥袖袍,硬着脖颈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这第一炮打得震天响,老子这一炮也得跟上,免得让人看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