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到了四月,辽东的天气已经冷得吓人。
这地界常年风雪,天气严寒,一到冬日,便冻得人不想出去。如果说北京城的寒风是割人耳朵,那辽东的风就是要杀人。
位于辽东都司的西北角抚顺城内,天低云暗,街上鲜有行人,只有临街到两处酒肆飘起旗帜。
里边,韩三端坐在一处厢房,与三两随从一齐,就着烈酒与酒食发泄近日的压抑。
却说三月间,他得了张允修的密信,要来处决一个叫努尔哈赤的蛮夷。
他得了命令,屁颠屁颠地就奔向辽东。
经过一番周折,他寻到努尔哈赤的弟弟哈尔舒齐。一番挑拨过后,这位建州左卫的二把手,起了歹念,二人一拍即合。
最终,用一把大火把努尔哈赤烧死在住所之中。
本以为任务完成,他可以痛痛快快回去领赏,怎料张允修一封书信一来,打破他的美好幻想。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都烧成焦炭,都埋地下去了,他上哪儿找尸体去?
而且人家怎么也是一卫指挥,表面上还是顺从大明的。这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无故击杀朝廷官员,那可是大大的重罪。
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这人,已是费了牛大的劲头。
韩三正在心中抱怨,一旁的刀削脸汉子抬起脑袋,小声询问道:“头儿,咱现在怎么办?上边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上哪儿去弄那玩意去?”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韩三本就心情不好,被这一问,顿时就火冒三丈。
刀削脸汉子讪讪一笑,缩着脑袋不说话。
这时,韩三左手边的小旗灵机一动,瞄着韩三提议道:“头儿,要不咱们再杀个蛮子,把他烧成焦炭,然后再带回去就是。”
韩三虽然意动,心中却是直打鼓:“万一被识破了怎么办?”
“头儿,公子长在江陵,这辽东来都没来过,他肯定没见过这蛮子。再说了,这建州蛮子都长一个样儿,本就难以分辨。”小旗信誓旦旦道。
“嗯,这倒是个主意。”韩三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点头道,“那好,你们去抚顺城牢中提一个犯了死罪的蛮子出来,弄死他。”
“得嘞。”二人一笑,转身就走。
随便打点一番,差役忌惮韩三等人的身份,便弄了个犯了死罪的野人给他们。
一番麻溜地处理过后,那人就被烧了焦炭模样。
当晚,韩三来到近处查看。
就见黑不溜秋的一具尸体,根本看不清样貌。
韩三喜上眉梢,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激动几分:“好,赶快把他装入棺材,再弄些冰放里边,咱们速速运回去给公子瞧瞧。”
“是。”几人跟着一抱拳,麻溜地把尸体装入棺材。
一行人休息一晚,准备次日启航。
翌日清晨时分,韩三半梦半醒,忽然听到下榻的旅馆传来一阵铠甲触碰的声音。
他心下警觉,猛然睁开双眼,抓起钢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
来到窗边一看,楼下不知何时多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他暗忖道:这么多的大兵来这儿作甚,难不成这儿老板还通贼了?正想着,韩三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谁他娘的敢踹老子门?!”韩三转过身子破口大骂,看清来人过后,瞬间惊上一跳,讨好道,“哟,公子你怎么来了,小的正准备返程去给伱报信呢。”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允修。
他知晓此事事关重大,怕韩三糊弄,于是发出信件后,当天就奔着辽东来了。
“人不用看了,你和我一起去见李如柏。”张允修摆摆手,招呼韩三就往外走,韩三点头应上一声,快步跟在张允修后边。
一行人急速来到抚顺城的官厅。
此地的守备唤做李如柏,乃是辽东总兵李成梁之子。
一行人走入官厅,通报身份过后,立刻有人来报李如柏,说是张允修求见。
李如柏虽心下惊疑,但想着是首辅的公子,也不敢怠慢。
他一抬头,对小卒吩咐道:“快把他们请到大厅来,好生招待,本官去换身衣物再来见客。”
小卒领诺而走,领着张允修与韩三来到大厅坐定。
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张允修忽然听到厅外传来一阵笑声:“苦寒之地,没甚招待张司丞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张允修与韩三侧身看去。
一名身穿圆润的汉子走了进来。
只见他约莫三十一二岁,身材高大,略显肥胖,一对厚重的眉毛下嵌着一双黄澄澄的,黄豆般大小的眼睛。
着一身金丝质地的玄色武士服,腰挂金牌,足蹬黑色缀金边儿的曳皮长靴。
踩在地上,颇为神气。
“李守备。”张允修与韩三一同拱手喊上一声。
李如柏摆摆手,径直走向主位坐定,然后好奇地问道:“张司丞,咱这辽东苦寒之地,您不在京城好生待着,跑咱这儿来作甚?”
“咱可告诉你,这儿的蛮子不通礼仪,可不管你是谁。”“咱就是为这儿而来。”张允修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如柏,“这是令尊的书信,还请李守备过目。”
李如柏接过,扫了一眼。
登时面庞一抖,他猛然看向张允修,忍不住失声道:“把整个建州卫灭掉?张司丞,这可是通天的事儿,再说,小小一抚顺城,怕是动不了这么多的兵马。”
“这个不肖你说,李守备的兄长已经带兵在路上。”张允修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又道,“咱先来,就是要让你去寻个由头。”
“什么由头?”李如柏不假思索地问道。
“能灭了建州卫的由头。”张允修眯着眼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你是说,让咱先派兵去挑衅?”李如柏试探性问道。
张允修笑笑不说话,李如柏犯起难来。
父亲的在信中的确让他协助张允修,但平白灭掉一个部族,那可是大事儿。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大事儿,应该有朝廷下旨意才对。
现在朝廷没下旨,万一他灭错了,引起辽东的其余土著反扑,他可是要倒大霉的。
想通这一层过后,李如柏鼓起勇气,质问道:“张司丞,你也知晓,调动大军向来都是要朝廷的章程,不知道张司丞可有?”
“令尊不是给您来书信么?难不成,辽东总兵还指挥不动你?”张允修不慌不忙,反问道。
“军中无父子,此乃家信,却是未曾有总兵大印。”李如柏硬顶着说道。
总之就一句话,拿朝廷的调令来,咱立马出兵。
拿不出来,那就耗着就是。
张允修没想到这家伙如此胆小,一皱眉,威逼利诱道:“李守备,咱只是让你派遣小股人马,前去寻衅,只要寻到由头,你还怕没有朝廷的章程?”
“咱奉的可是皇命,你应该知道其中重量。”
“皇上他下命令了?嗯?”李如柏惊上一跳。
“对,要不然咱在北京城待得好好的,跑这鬼地方来作甚?咱是吃饱了没事儿干,屁眼痒是吧。”张允修见这杆大旗奏效,立时加紧攻势。
“皇上一月前做了个梦,梦见辽东有一头野猪,拿尖牙顶他的胸口。一觉梦醒过后,皇上大汗淋漓,便秘密对我下了这道命令。”
“那努尔哈赤,死了父兄,对大明表面尊敬,实则狼子野心,正是应验的皇长的梦境。”
张允修说得绘声绘色,李如柏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按道理来说,那努尔哈赤只不过是辽东的一个小角色。皇帝与张允修这种远在京城的人,怎么可能关注到他。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李如柏却是信了七八分。
他面庞上肥肉一抖,带着讨好说道:“张司丞,既然是皇帝密令,那咱自然不敢不执行,还望张司丞回去后,能为咱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李守备公忠体国,晓畅军事,日后必是国之柱石。”
二人客套几句,李如柏当即秘密派遣一支家丁小队,前去赫图阿拉寻衅。
张允修旅途劳顿,寻了个由头,便下去休整。
出了守备官厅,韩三盯着张允修觑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公子,皇上真的下了旨意,要拿建州卫开刀么?”
“他不也没说,不让咱动建州卫么?”张允修洒脱一笑。
首先他传的也是口谕,没凭没据的。
就算李家父子去问皇帝,他大可以否认就是,到那时吃亏的还是他们。而且,依照着李成梁的精明,他肯定猜出自己手中没有朝廷的令旨。
不过,对于他来说,建州卫不过是一个蝼蚁一般的存在。
只要寻到由头,轻易就能灭杀。
他只在乎,他能从里边捞到多少好处。
当张允修承诺,用十万两银子的货物以及开辟商道,前往辽东经商之时,李成梁这个老狐狸立即拍板答应下来。
于是他亲自去信一封,先让李如柏前去边境寻衅。
以此来保证自己出兵的合法性。
后边再由李如松带领辽东军,直奔着赫图阿拉。
顺带还能为儿子积攒军功,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张允修思绪万千,一旁的韩三则是心中打鼓。
听公子的这口气,皇帝的圣旨指定是没有了,假传圣旨,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他觑了眼兴奋的张允修,摇摇头,最终选着沉默。
二人回到旅馆,韩三才想起自己的任务,笑着开口禀报道:“公子,您说的那什么努尔哈赤的尸体,咱已经弄回来了。”
“不重要了,等李如松的大军一到,努尔哈赤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张允修咧嘴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