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城,已是寒风刺骨,雪花纷飞。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在北京城的各处街道上游荡,街上鲜有行人。
就连城中最为热闹的酒楼天仙楼,都变得有些冷清。
这日已过了午时,才晃晃悠悠从远处驶来两辆马车,身后还跟着一队缇骑。
待马车停稳,一人打里边掀开轿帘,从里边走了出来。
正是张允修。
他后边的马车帘子也跟着掀开,走出来一位身穿青色棉袍,头戴程子巾的青年。
那是申时行的儿子,申用懋。
二人同属一科进士,年龄相仿,再加上身份又都特殊,在关系上天然就有一种亲密之感。
二人打了个照面,申用懋撸起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敬中兄是客,敬中兄先请才对。”张允修一笑,跟着谦虚起来。.“你我之间,客气什么,一同进去就是!”申用懋一笑,拽住张允修的手臂就往里闯。
里边的门子见到二人走来,立马上前迎道:“哎哟,我说大早上的小的这眼皮咋跳呢,原来是有贵客临门,两位公子”
“行了,你也别和咱废话。”张允修挥手打断,然后财大气粗地说道:“给咱把你们店里边的招牌菜都上一遍,送到三楼包间来,把咱伺候好了,少不了伱的银钱。”
“得勒,还请两位爷跟小的来。”
伙计笑着把二人领到三楼包间,为二人点燃熏香,续上茶水后,伙计便退了出去。
申用懋转动目光扫了一圈,包间内装饰奢华,大至桌椅板凳六折屏风,小至茶杯用具宫灯装饰,无一不是精挑细选。
就连墙壁上挂的字画,那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啧啧舌头,申用懋收回目光,看向气定神闲的张允修,笑道:“张兄真是生财有道哇,这地儿,咱以前可不敢随便来。”
“请敬中兄,那自然得挑选些上档次的地方。”张允修笑着摆摆手,顺手为申用懋倒上一杯茶水。
申用懋忙起身一迎,双手接住茶杯,小呷一口过后,他然后笑着扯起野棉花:“张兄,你现在在翰林院可是名人了。”
“哦?说来听听?”张允修来了兴趣。
“你应该是咱翰林院第一个,除却丁忧之外,就不去翰林院报道的人。你是没看见,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于学士的脸,都被你给气绿了。”
“于慎行?”
“对,就是他。”
“不是咱不想去,是事务真的繁忙,等明年开春,咱亲自去和于掌院赔礼就是。”张允修笑着摇摇头,他对这人还是有几分敬佩。
这人一身正气,在张居正得势之时不趋炎附势。
张居正去世,举国索其罪不敢言其功之时,他敢于站出来,为张居正发声。
觑了眼张允修,申用懋又提醒道:“你小心点,这人和令尊有些不太对付。”
“不碍事。”
张允修笑着摇摇头,随后趁机把话题一转,扯到赵勇身上来:“敬中兄,你可知晓此前昭宁寺发生互殴之事?”
申用懋一愣,暗忖道:这事儿都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官场谁人不知道?最后认定为互殴,一如老和尚还不答应,非说是自家僧人的错。
难不成,这里边还有隐情?见申用懋不说话,张允修一笑,端起一杯茶水润了润嗓子,旁敲侧击道:“敬中兄对这些僧人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申用懋有些糊涂了。
“你觉得他们越多,对国家来说,是好还是坏?”
“自然是坏事!”
申用懋直接给出答案,又忧心忡忡道,“家父掌管礼部,每年都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度牒司每年发放两千度牒给各地州府,但实际想要出家的人人数远超于此。”
“每次一到这时间,泼皮无赖们便削尖了脑袋往里挤,这哪是僧人,简直就是一群地痞流氓。”
“那你说,该如何办?”张允修眼珠子一转,趁机把凳子往申用懋的方向挪了挪。
“我觉得”申用懋张嘴想说,一瞧见张允修那贼亮的眸子,瞬间回过味来,质问道,“张兄,你把咱叫来,应该不是单纯请咱吃饭吧。”
“是。”
见老底子被人揭穿,张允修也不慌,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咱的意思是,由令尊申阁老,上一份折子,对天下僧人进行考核,凡是不合格者通通强令他们还俗。”
“那,这些僧人不得跑到北京城来闹事?”申用懋惊上一跳。
“他们闹?他们能闹得过大兵手中棍棒?”张允修浑不在意。
“张兄,我劝你还是考虑清楚,此事事关重大,其中阻力哪怕是令尊都有些招架不住。”申用懋神色一敛,苦口婆心地劝解道,“更何况,僧人们背后还有个李太后,你别打蛇不死,反倒是被蛇给咬上一口,得不偿失啊。”
“李太后那边的压力,不肖你我考虑。”
“这事儿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回去和家父商量再说。”
“敬中兄,你可别骑墙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李太后的语气松动了些,若是此时不趁机整顿佛门,日后怕是再难寻觅机会。”
“其实.其实,和尚多些也没什么不好。”
看着申用懋改口,张允修暗骂一声滑头,但表面却又只能好言相劝:“令尊也是辅臣,如此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令尊若是不做,岂不是让士林笑话?”
此话一出,申用懋勾着脑袋没有说话,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一股诡异的气氛在包厢内蔓延开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呼喊:“两位贵客,菜都好了,是现在上菜,还是两位定个时间?”
张允修见气氛沉闷,于是一挑眉毛,笑嘻嘻第问申用懋:“敬中兄,是现在用餐,还是待会儿再说?”“一边吃,一边说。”申用懋顺坡下驴。
日渐西斜,落霞漫天。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夕阳的余晖退去,天色昏暗下来。
张允修直接从怀中拿出一封写好的奏折,递上前去,申用懋接过一看,除却申时行之外的三位大学士皆已署名。
“张兄,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申用懋顿感中计。
“嗐,令尊是执掌礼部,这次整顿佛门,理应是由他牵头才是。此等丰功伟绩,若是成功,事后名留青史不在话下。”张允修言之凿凿道。
申用懋嘴角一抽,合上奏折,对准张允修抱拳拱手道:“申某尽力而为就是。”
“有敬中兄这句话,咱就放心了。”
二人客套两句,便披着夜色,一同离开天仙楼。
搓着手来到四哥家中,张允修与他在会客厅接着,张简修直接问道:“申时行那个老狐狸,答应跟着咱爹,一起打这第二炮了?”
“八成能行。”张允修笑着眨巴眨巴眼睛,又带着几分玩味说,“最主要的是,咱爹竟然能把李太后说服了,这才叫做本事。”
“你还说,咱俩全成了马前卒,白忙活一趟。”
“怎么叫白忙活?”
“你我得了什么好处?”
张简修皱着眉头问,张允修站起身子,回道:“赵勇的命都保住了,这还不算收获?”
“你傻呀,咱爹根本就没打算杀他!”张简修瞪圆双眼,声音也不自觉高上几度。
“啊?!”张允修后知后觉。
“这才叫高明,骗着咱俩巴心巴肝跑动跑西,结果他老人家早有打算。”张简修说着,脑海中浮现出父亲运筹帷幄的面容。
“你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决心要整治佛门?”张允修小心试探道。
“是啊,他连勋贵和与天下为敌都不怕,又怎么可能因为李太后一人,就不敢和佛门开战。现在,李太后自知理亏,也不好再说,这次这些和尚要倒大霉了。”
张简修娓娓道来,张允修只觉身处罗网,几乎每走一步,都在别人的计算中。
“四哥,既然与佛门开战已成定局,你们锦衣卫可得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有人闹事,扰了百姓。”张允修殷切叮嘱道。
“放心,谁敢闹事,咱就让他知道咱锦衣卫的厉害。”
张简修信心十足。
就这些肥头大耳的僧人,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
随后,兄弟二人简单问了些近况,话题又不自觉引到赵勇身上来。
张简修眯着眸子,笑吟吟地问张允修:“这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劝你以后少管这臭小子,否则迟早给你惹出大祸端来。”
“他答应回乡去,一边习武,一边读书进身。这次,我看他是真的‘顿悟’了。”张允修欣慰一笑,看向四哥的眼神颇有些得意。
“顿悟?哪有这么容易。”
“咱们打个赌如何?我赌他最迟六年后,就能考中举人。”
“赌什么?”张简修来了兴趣,把身子从张允修的方向靠了靠。
“就赌你房中的那把宝剑。”
“那可不行,那是咱老泰山送咱的,意义非同寻常。”
“你怕输?”
张允修一笑,使出激将法,张简修倔脾气一下上来,喝道,“谁怕输了,就这小子像个蛮牛一样,将来能成什么大气候?别说六年,就是给他十年,他都中不了!”
“咱赌了。”
“好,如果我输了,我就给重润找个好媳妇。”
“我儿子,用得着你来找么?”
张简修嘀咕一句,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张重润穿着一身黄色小袄,满是身雪的从外边走了进来。
“爹,五叔。”张重润转悠着大眼睛,乖巧喊上一声。
张简修一把拽过儿子,一边拍他身上的雪,一边责怪道:“你又去哪儿野了?搞成这副模样,不怕你娘回来揍你?”
“爹,你忘了,娘亲回湖广去看外祖父去了。”
“哦,原来你娘不在了,你才敢出去疯玩儿啊。”张允修展眉一笑,他冲张重润招了招手,张重润挣脱父亲,一下跑到张允修身边来。
“小家伙,五叔刚才和你爹打赌,若是输了,可是要给你娶个好媳妇。”
“真的?!”张重润一下睁圆双眼。
“瞧瞧,瞧瞧这才多大,就想媳妇了。”张允修指着侄儿,看向张简修,笑道:“四哥,这小子得严加管教啊,省得哪天成了欺男霸女的衙内。”
“我儿子用不着你来说。要管教,自己早生个儿子,自己管教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