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持续到晚间时分,整座北京城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一交黑,张大学士府便亮起了灯火。
张居正穿着一身玄色貂皮大氅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一个胖乎乎,挺着个大肚子的男子。
那是户部侍郎李幼孜。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书房,丫鬟早已点燃宫灯,烧好地龙,为了取暖还特意又端来一盆炭火。
以主宾之礼坐定后,张居正一摆手,丫鬟仆人便一齐退了出去。
他觑了眼脸色圆润的李幼孜,笑着打趣道:“元树,你这肚子是越来越圆润了,依照着咱看,你日后怕是不能叫‘三壶’,该叫‘三胖’喽。”
李幼孜身宽体胖,出了名的酒壶,尿壶,茶壶不离手,因此便有了个“三壶”的绰号。
二人多年好友,李幼孜也不惧张居正的权势,被这一打趣,反笑着打趣回去:“叔大,咱是心宽体胖不中用,倒是你老当益壮,据说太后赏赐的玉人儿,伱已经品尝过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不受。”
张居正捋了捋发白的胡须,一板一眼回道,李幼孜扑哧一笑,摇晃着手指取笑道,“啧啧,依照着咱看,你干脆别叫啥‘铁面宰相’了。”
“那叫啥?”
“花心宰相。”
“哈哈哈”张居正大笑出声,经过这两个小玩笑,气氛一下活跃起来。
张居正很快进入状态,直接谈起正事:“元树,马上要入冬了,蓟辽边军的冬衣和粮草军饷得赶快送上去。”
“这些大兵枕风饮雪,日子苦得很,每年的盼头也就巴巴望着过年能穿上新衣,吃上些好的了。”
“咱省得,五日前已经派人运送,最迟下月中旬时间,就能发到边军手中。”李幼孜笑着点点头。
“蓟州修建碉堡,去岁只给了第一批款项,今年是该预备第二年的款项,你们户部要早做准备。
还有,淮黄二河三年一小举,五年一大举。明年就是五年之期,你们户部也得预留出银两来,省得到时候捉襟见肘。”
张居正娓娓道来,李幼孜频频点头。
听张居正一股脑把话说完后,李幼孜跟着倒起苦水来:“叔大,明年正月的鳌山灯会,内廷那边打算让户部出三十万两银子。还有皇帝做龙袍,内廷又要二十万两银子,赏赐妃嫔内廷也要钱,李太后礼佛,又让咱出银子。”
“你说说,照这花钱法子,户部哪里抵得住。咱又不是神仙,能凭空变出钱来。”
“你和咱老实说,户部还有多少两银子?”张居正直接问道。
“明年边军的蓟州冬衣按二十万两算,黄淮二河按一百万两算,再刨去修筑堡垒的七十万两银子。太仓中也只有四百多万两了。”
李幼孜每说出一个数字,都只觉触目惊心。
别看还有四百多万两,若是再除去一些杂项,也就是三百多万。这钱平时的时候算钱,一遇到大事儿,那根本就不叫钱。
沉默着思索片刻,张居正沉声说道:“龙袍.龙袍可以先不做,皇帝去岁才做的龙袍。赏赐内廷可以少给一些,鳌山灯会尽量大办,李太后礼佛,给五万两银子吧。”
“好。”李幼孜见被砍去大半银两,心中也算踏实。
提起礼佛,话题便不自觉被牵引过来,李幼孜试探性问道:“叔大,最近在昭宁寺打伤人的暴徒,你可知道是谁?”
“赵林的儿子。”张居正面无表情说上一句,然后站起身子,反剪着双手踱步到墙根,抬头看着上边乌头黑脸的钟馗画像。
那是好友王之诰离京之时送与他的。
李幼孜也站起身子,走到好友身旁,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侧过身子,冷声问李幼孜。
“这事儿,咱也听说过一些苗头,据说是那僧人调戏女施主在先,那少年郎才愤而出手。依照着咱看,打一百杖,流放一千里即可。”李幼孜舔了舔嘴唇,试探性说道。
“那不是往李太后脸上抹黑吗?”张居正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名端庄典雅的美妇人。
“叔大,你想他死?”
李幼孜惊了,张居正摇摇头,摆手道,“不是咱想要他死,而是他正撞到了枪口上,咱也不瞒你了,李太后昨天召见了咱,让咱严惩不贷。”
咕噜。
“所以,他是必死了?”李幼孜又问。
张居正点点头,又转过身瞻仰起眼前的钟馗像。
忽然,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二人急忙转身,就见张允修浑身酒气,衣衫凌乱,气鼓鼓站在门口。
游七跟在后边,气喘吁吁道:“哎哟,五公子.五公子,小的说了,老爷在谈事儿,你有什么事儿,等老爷忙完后好好说,不行么?”丝毫没有理会游七的呼喊,张允修踉跄着步伐,迎着张居正的注视走上前,然后指着张居正喝道:“老张,赵勇是无辜的人,你马上上折子,告知太后,然后把他放了。”
“你你说什么?”张居正第一次听见儿子这么命令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你别装,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清楚。”张允修一拍桌,怒目圆睁道。
“我装?”
张居正气得胡须根根直立。
“你办还是不办?”张允修醉意上头,哪里还管其他,嚷嚷道,“你不办,信不信我把你的那些小老婆,通通给打走,别说十天,让你一年也尝不到一次。”
“混账,什么小老婆,那是你的姨娘!”张居正怒了。
“你说说你,一大把年纪老不羞,还不学好,还要乱搞。
你是真不知道你自己原来是怎么死的吗?!你死后,你的新政,毁于一旦,你以为你有什么好下场吗?!”
张居正涨红面颊,血红双眼,满腔的怒火快要煮得熟一头牛。
一旁的李幼孜没想到张允修这么大胆,赶忙把他抱住,一个劲儿头往门外推:“贤侄.贤侄,你醉了,你醉了,怎么说起胡话来。”
“我没醉,我没醉,老张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三天内给我把事儿给办了。”张允修扯着脖颈大声嚷嚷。
“逆子逆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张居正解下腰带,抄在手中追了出来。
好在游七与李幼孜拉着,张福也赶了过来,这场闹剧才随着张允修的昏迷而结束。
“呼呼.”
扑棱扑棱吐出两口白气,张居正才愤恨不平道:“这逆子,往日我是太惯着他了,没想到现在都敢这样跟咱这样说话。”
“醉话那能叫话么?”李幼孜扶着张居正坐下,笑着劝道。
“酒后吐真言,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张居正咬着腮帮子道出一句。
“叔大,少年人不都是如此么?”李幼孜一笑,冲张居正说起旧事来,“你忘了,你年轻的时候,因为看不惯严嵩柄国,还借病回乡。那三年咱还一起游玩了衡山,那时你我不过三十啷当岁,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
“允修不过二十,血气方刚,见着不平之事好打抱不平,也是再正常不过。”
张居正此时怒气消散大半,但他表面仍咬着牙说:“他懂个什么?咱以前不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道这位置的艰难。”
“你说,咱要是个小御史,大不了辞官就是。可咱是首辅哇,这政令的施行,若是没有李太后在宫中支持,你说咱能动弹得了么?”
“咱在这儿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生怕在哪个地方摔倒。他可倒好,只顾着一腔的热血,能成什么事情?”
“叔大,你不是说过,有时候一腔热血也能成一些事情么?”李幼孜忍不住讥道。
“坚持也要坚持得有意义,如果坚持没有意义,那坚持的人岂不是成了傻子?”张居正吹胡子瞪眼,声若雷霆,“咱不管别的,若是有人敢打横炮,阻挡新政的施行,咱绝对轻饶不了他。”
“这么说来,你为了讨好李太后,非要赵勇死了?”
“咱也不怕告诉你,那僧人今儿个早上的时候,死了。”张居正听到“讨好”两次,颇为不喜,冷着眼说出一个惊人消息。
“死了?!”
这下该轮到李幼孜吃惊了。
如果只是打伤的话,倒还好周旋,现在把人给打死了,那性质可就又完全变样。“是是那赵勇打死的么?”
“都不重要了。”张居正摇摇头。
大明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甚至都有人因为饥贫而死。
他作为首辅,自然没那么多精神去管这些,他要做的是俯瞰天下,关心天下之安宁。
莫说只是一人,哪怕是十人,百人,敢挡在前边,他也会毫不犹豫从上边碾压过去。
“我知道了,叔大,不过能不能再拖上些时间。”
“为何?”
“赵县丞也算是因你而死,现在他的儿子也因你而死,怎么也得给人家留个后吧。”李幼孜苦带着几分无奈说道。
“明年秋日之前,抓紧让他留下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