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礼部给事中刘纯的一封奏折,把沉寂下去的北京城,变得再度热烈起来。
“臣闻:国之大者,在于民生;教之胜者,宜在德心。今日之佛教,流传千载,信徒众多。然,时有投机者为避徭役遁入空门,长此以往,必定导致国家赋税有损。赋税损,则国库亏,国库亏则国家疲敝,民乱四起。
故臣奏请陛下考核佛教教徒,令其不合格者归乡耕种,以充国库。”
紧接着,六部,都察院皆有折子跟上。
张居正模仿着皇帝的口吻写下:“卿之言甚切合时务,准奏。”
票拟一送到西暖阁,皇帝便原封不动写好朱批,然后通过通政司,把奏折内容传檄天下州府。
为了以防天下州府的和尚到京城闹事,张居正还给各处地方官下达命令,那处的和尚跑到京城,就要拿哪处的地方官治罪。
这命令一下,各处的地方官如临大敌,纷纷派遣官差把好道路,生怕放走一人。
不过,虽然各地的僧人来不了京城,但光是京城附近也有五千多名僧人。
他们一听有人要砸自己饭碗,那还得了?
经也不念了,钟也不撞,嚷嚷着要去紫禁城请命。
距离张居正下达裁撤和尚的命令才过去五天,北京城上千和尚,再加上同情和尚的百姓,一下聚拢起来,大有暴乱的趋势。
昭宁寺前,一名胖和尚义愤填膺,站在临时搭建好的高台上。
下边,挤满了僧人以及附近的佛教信徒。
胖和尚眼神在下边掠过,然后撸起袖子,奋臂呼道:“诸位,咱们念了快半辈子经了,现在有人不让咱们念经,你们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去和太后请命,请太后为咱做主!”
“对,去和太后说,咱当了二十年和尚了,哪怕是嘉靖皇帝在世的时候,也没让咱还俗。他张居正算老几,也敢叫咱还俗?!”
“就是.就是,咱们供奉佛祖,为大明祈福,若是没了咱们,你瞧瞧这大明得乱成什么样。若是人人都不向佛,那这世道能不乱么。”
众人叫嚷得正欢,一队千余人的队伍,蹬蹬蹬从外边快步跑了进来。
韩三骑着马走在最前边。
一到昭宁寺前,他大手一挥,上千兵马迅速展开,把昭宁寺庙围拢起来。
看着这些拿着刀枪的大兵,这些和尚有些畏惧,纷纷捂住嘴巴,往后边退上几步。
“刚才不是嚷得挺欢的吗?咱一来,咱都成了哑巴,继续说啊。”韩三抱着膀子,笑着走向那带头的胖和尚,两边百姓识趣地让开道路。
“你伱们这些鹰犬爪牙,死后必定要下十八层地狱。”胖和尚见气势奔溃,指着韩三咬牙怒骂。
“咱下不下地狱,咱不知道。”韩三摇摇头,龇牙笑道,“不过,你们若是再围拢在这儿,诽谤朝廷大法,咱现在就送你们去见佛祖。”
韩三的话音一落,不出意味就在下边引起一阵激烈骚动。
“狂妄,狂徒。”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别人养的一条狗罢了。”
“好好的人不当,跑去给人当狗,我若是你爹娘,恨不得当初就把你门死。”
“.”
对于这些咒骂,韩三置若罔闻,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积雪,以刀指着高台上的胖和尚说:“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如果这些人还不散去,你就是首恶,咱就找你。”
“凭啥?”
“就凭咱身上这身衣服。”
这下胖和尚犯起难来,他是组织者,若是这样散去,以后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如果不散去,万一这家伙真的把自己抓去,那自己岂不是倒了大霉?
一时间,他愣在上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韩三心中已经有底,几个跨步踏上高台,看着下边的和尚与信徒说:“你们误会首辅的政令了,首辅不是让所有和尚都还俗,而是要通过考核。”
“只要通过考核,你们继续念你们的经,首辅绝不会阻拦。”
“那考核什么?!”一名中年和尚扯着脖子问。
“你当和尚,你说考核什么?咱一个当大兵的都知晓,肯定是考核你们和尚平日里学的东西,只要你们诚心向佛,肯定能考核过。”韩三看了眼那人,郑重回道。
“那要是考核不过呢?”一道怯怯的声音再度响起。
“考核不过,就滚回家去,等你什么时候考核过了,再当和尚!”韩三脸上一冷,忍不住讥道,“连考核都考核不过,也敢说自己诚心向佛?你向的是哪门子佛?”
周围的信徒也回过味来,原来这并不是不要和尚,而是找出害虫。
只要诚心向佛之人,心境通透,自然不用担心。
如果心有杂念,那就说明礼佛不诚,这样的和尚朝廷养着就是浪费粮食。
“这位官爷说得不错,只要虔诚向佛,佛自然不会抛下他的信徒。”
“嘶这狗日的天真冷,算了,回家去,回家去。”
“啊,俺家锅里边还煮了东西,俺得赶快回去看看!!”
一霎儿功夫,原本闹哄哄的广场变得冷清起来。
平日里有积攒的和尚有序散去,拿起佛经苦读。至于那些滥竽充数者,则是个个苦着面容,如同死了爹娘一样。
韩三歪斜着脑袋,看向一旁的胖和尚,谑道:“怎么样?要不咱在这儿陪陪你?”
“不不必了。”胖和尚脸上肥肉一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韩三拍了拍胖和尚肩膀,转身走下高台,冲周围军士吩咐道:“你们留一百人,守在这儿,好生保护这些和尚的安全。”
“是。”一名把总恭声应下。
几步出了寺庙,韩三带着人手继续在西城扫荡,至于其余几城皆有其余官兵配合。
经过一通敲打交流,和尚也分为了两派。一派是那些正儿八经,诚心向佛的和尚。
他们几乎不受到任何影响,说不得还因为人数少了之后,分得的东西多些。
另外一派,则是那些滥竽充数,当初交钱混入佛门。
此后的日子也是得过且过,能混一天就算一天。
估计连佛经的第一页都背不下来。
一连五六日。
北京城的寒风已经能吃人耳朵,闹事的和尚畏惧寒冷,再加上大兵围剿,便各自退后寺庙。
有明里咒骂,阴阳怪气首辅的。
有扎小纸人的。
还有密谋要干大事儿的。
张允修一概不管,也终于得空,便邀着郑国泰在自家小院里边吃肉赏雪,增近感情。
只见二人坐在一处四角飞亭下。
中间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正中摆着一个小铜炉,两边摆满了薄如蝉翼的羊肉。
热气蒸腾下,夹起一块涮羊肉送入嘴中,张允修只觉从上暖到下。
“呼呼,张兄弟,这涮羊肉可真嫩,咱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嫩的羊肉呢。”重重吹了两口冷气,郑国泰一口吞咽下羊肉。
二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儿就吃得满头热汗。
揩了揩额头上的热汗,张允修顺势解开扣子,笑着答道:“郑兄若是喜欢,咱送给你几头肥羊,那可都是从鞑靼人手中买来的。”
“那感情好。”郑国泰猛然咽下一口羊肉,红着脸回道。
“最近郑贵妃可还好?”张允修漫不经心问。
“好着呢,前些日子,皇帝还给了咱赏赐。”郑国泰说着,在腰间摸索一阵,掏出一块玉佩,“看,这就是咱那妹夫赏给咱的。”
“果然是块美玉。”张允修笑着恭维一句。
“那还不是兄弟你的功劳,若是没有兄弟你,咱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发迹呢。”
“郑兄客气,咱怕是当不得如此。”
“你别给咱装,咱妹妹都说你厉害,能帮皇帝搂钱,你是简在帝心。”郑国泰一把放下筷子,左手按住张允修的手腕,盯着他的双眼说,“张兄弟,不瞒你说,咱最近是穷哇,皇帝给的那些赏赐,咱是真不够用。”
“都说你张老弟是财神爷,咱今儿个就来蹭蹭你这个财神爷。”
“都是坊间传言,信不得。”张允修笑着摇摇头,又道,“不过,郑兄若是缺钱,咱倒是可以给你找个赚钱的买卖。”
“什么买卖?”郑国泰一下来了兴趣。
“就是这羊肉。”张允修笑着夹起一块羊肉,吞入喉咙。
“你是说,让咱开酒楼?”郑国泰试探性问道。
“对,这涮羊肉的馆子在京中也没几个,你若是能多开上几个,日后肯定能赚上一大笔。”
“可是.可是咱也没开过馆子,万一赔了咱办?”
你他娘的是真想白嫖啊?
张允修心中腹诽一句,表面却是笑着说道:“放心,赔不了。如果你还担心,那这样好了,你出一半银子,咱俩合伙开店就是。”
“好,既然张兄弟如此有魄力,那咱就跟着张兄弟赚钱了。”郑国泰点头应下。
二人就着风雪,吃了个肚圆,正待分别,韩三行色匆匆闯入小院。
见着张允修,韩三低沉着声音说道:“公子,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张允修问。
“有两个老僧人上吊了。”韩三抱拳答道。
张允修知道此事需要谨慎处置,于是也不敢耽搁,直奔事发地点而去。
等到了地方,还未走入,远远的就瞧见寺外围拢了一大圈人。
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让让.让让!!”
韩三走在前边,粗着嗓子,大声呼喊。
两边的僧人纷纷让开道路,目送着张允修走入最前,这时,张允修也总算是看清了地上的两人。
都是骨形销骨廋,眉毛发白的老和尚。
“什么时候死的?”张允修皱着眉问看守的大兵。
“昨儿个后半夜的时候,这两个和尚考核没过,应当责令还俗,就上吊了。”负责探勘的兵士,一抱拳,恭声回上一句。
“厚葬吧”
“是。”
一通简单地处理过后,张允修走出大殿,韩三忍不住抱怨道:“真他娘的晦气,这大清早的就撞见这事,你说说,考核不过,不就是还俗么?”
“你不懂。”张允修摇摇头,又道,“他们当了大半辈子和尚,骤然不让当和尚,他们会发现自己是个废物,在这儿他们还能撞撞钟。”
“去了外边儿,他们就是两个糟老头子而已。”
韩三悠悠一叹:“唉,这下这些僧人又要借机发难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