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和尚自杀的消息不知如何走露,一时间,原本沉寂下去的僧人再度变得骚动。
北京城各地火药味十足,把寒意都冲散几分。
这日刚过辰时,内阁大学士申时行色匆匆乘着四抬暖轿,来到张大学士府邸。
下了暖轿,他提起官袍,脚下生风一般直奔张居正的书房。书房内,张居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缓缓睁开双眼。
二人见着,各自行上一礼,以主宾之礼坐定。
一坐定,申时行就像屁股上有火炭一般,赶忙起身说道:“元辅,此事非同小可,据仆得来的消息,下边的州府也有年老僧人自我了断,以此来抗拒朝廷大法。”
“那就更说明咱这大法有必要了。”张居正把眉一拧,气鼓鼓哼道,“这些僧人,还枉称是佛祖的信徒,若是他真的德行高深,能想到自我了断这种卑劣的手段么?”
一个真心信奉佛教的人,根本就不会想到自我了断的念头。
佛说,众生皆苦,所以他们便要不断修行,让外界的所有事物不能影响自己。而他们,却只因为没了朝廷供养,就自我了断。
六根未净,死后也不会入佛国,而是下十八层地狱。
“话是这样说,可外边的舆情很不利啊。”申时行站起身子,往张居正的方向走了两步。
“哦,说说看?”张居正身子往后一仰,一脸的云淡风轻。
“外边.外边说您刻薄寡恩,逼死和尚。”
“那你的意思是?”
申时行听到问句,在心中打了一会儿腹稿,才说道:“仆的意思是,凡五十岁以上的僧侣,免除考核,有残疾者也免予考核,算是给他们一条生路。”
“不行。”张居正猛然摆手,一开口语气便透着不容拒绝的冰冷,“若是五十岁可,那四十九岁可不可?四十八岁呢?四十七呢?再说残疾一事,若是真下令残疾者可以免除考核,那大明怕是又要多少几万缺胳膊少腿儿的僧人了。”
标准一旦降低,便会无止境地往下滑落。
“那那就定六十岁以上僧人不肖考核。”申时行犹豫半天,才颤抖着说了出来。
“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不用什么优待。”张居正摆摆手,站起身子,踱步到窗边,背对着申时行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张弓没有回头箭,汝默你应该明白其中轻重。”
看着张居正消瘦的背影,申时行沉默几秒,最终还是点头应承下来:“我明白了,不过佛门闹事事小,翰林院也有些学子,加入其中。”
“他们愿意闹,就让他们闹好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张居正霸气十足地说道。
“好,还请元辅再给仆一个章程。”
“什么章程?”
“万一和尚大闹起来,仆如何处理?”申时行沉声问道。
“驱散即可。”张居正转过身来,看着申时行的双眼说。
“万一驱散不了呢?”
“怎么会?不是还有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么?”
申时行嘴上一苦,继续道:“死了人之后,这些和尚就像是蚂蟥见到血一般,胆子也大了起来。仆是怕,到时候真爆发冲突,仆手下军士畏手畏脚。”
“这样,你派大兵守住要道,谁若是敢冲击。一律驱赶回去,只要不伤及性命,一切都好说。”张居正蹙着眉思索片刻,然后才道。
“是。”申时行恭声应下,脚步却是不动。
“伱还有事儿?”
“还请元辅给仆一道书面的命令,否则下边大兵只凭一句白话,不敢出手。”
申时行本泥鳅一般的光滑人物,这次纯粹是被赶鸭子上架,为了保全自己,他自然得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张居正板着脸等着申时行,许久,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好你个申时行,你这想要把责任都推到咱身上来,好好好咱是债多了不愁,咱就给你写一道章程。”
打趣一句申时行,张居正提笔就要书写,忽然游七火急火燎地从外边闯入书房。
“什么事儿?”张居正不悦问。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昭宁寺的武僧和看守的大兵打了起来,死了五个大兵,三个僧人,伤了有十多个。”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游七语速极快地说完。
嘶.张居正与申时行对视一眼,暗感事态严重。
沉默好一会儿,张居正指着申时行吩咐道:“汝默,你现在去现场维护秩序,安抚伤亡者。咱这就进宫去面见太后,省得有人借机兴风作浪。”
“好。”申时行点头答应下来,便与张居正分头行动。
二人很快出了大学士府邸,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大小的雪花。
落在轿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轿内的张居正敛眉凝神,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但是他却是丝毫不见慌乱。
现如今的局面,比起万历初年的时候好太多了。
那时的他虽名为首辅,但朝廷中的党羽大多数前首辅高拱的党羽,他那首辅成了个空架子。
费了好一番功夫,他才把高拱党羽剪除,又经过十多年的功夫,朝廷上下已尽在他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李太后不打横炮,只要安抚好了她,外边如何兴风作浪,他都稳若泰山。
正想着,暖轿已到了紫禁城前。
张居正下轿,沿着宫墙走上一段距离,就来到慈宁宫的门口。
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恭敬站在外边,不一会儿功法,一名身穿制服的宫女从里边走了出来,笑道:“张先生,太后宣您进去。”
“是。”张居正勾着脑袋往里奔走。
绕过闪亮的照壁,张居正来到会客厅。
李太后早已在此等候。
只见她着一身明黄色百鸟朝凤吊尾长裙,一头秀发盘踞在脑后,上边插着两件琥珀白如意簪,白皙的瓜子脸略施粉黛,便已是美艳得不可名状。
“臣,张居正见过太后。”不敢多看,张居正忙低下脑袋,对准李太后行上一礼。
李太后面颊一粉,招呼宫女为张居正看座,二人坐定,张居正忽然觉察到这位平日里端坐的太后,多了些娇媚。
“张先生,玉儿可还好?”
李太后掩唇一笑,笑吟吟问上一句。
张居正不知道太后为何问起此事,但问到嘴边,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玉儿姑娘跟在太后身边,耳熟目染,端庄典雅.”
闻言,李太后眼中掠过一丝失落,一闪而逝。
一开口,声音便生冷几分:“张先生,你这么急着来找哀家有什么事儿?”
“哦,是这样的,昭宁寺今儿个发生了斗殴,死了五个大兵,三个僧人。老臣不敢隐瞒,特地来此告知太后。”张居正不慌不忙回道。
“啊?怎么会闹成这样。张先生,当初咱可没答应让你坏这些僧人性命啊。”李太后惊得樱唇大张。
“太后,长痛不如短痛。佛教兴盛与僧人多寡并无关系,而是要看究竟有多少人诚心向佛,您瞧瞧,这些僧人,连最简单的佛经经义都背不下来,还有人自我了断。”
张居正说到嗓子冒烟,端起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些根本就不是佛教徒,而是想要趴在朝廷身后,敲骨吸髓的蚂蟥。”
“可可这毕竟出了人命,佛门重地,岂能见血光?”
“太后,佛说因果,这些人滥竽充数的僧人有今日之果,必是曾经种下了恶因。倘若他们诚心礼佛,精进心境,又岂会有此横祸?”
李太后自知嘴上功夫不如张居正,于是吊起凤目问:“那张先生打算怎么办?”
“把这些武僧分开关押,考核,防止他们再行发生暴动。”张居正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张先生,你打算留多少人?”
“十人留一人。”
“这太少了些吧。”
李太后有些不悦,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咱是让你剔除佛门中的败类,可若是照你这般剔除法子,再过个十来年,佛门还能有人么?”
张居正神色一缓,压抑着情绪说道:“太后,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尊佛,若是诚心礼佛,就如同您一样,又何必在寺庙之中呢?”
“臣以为,这些佛教徒回归乡里,一边耕种,一边行善传播佛教。岂不是更应了佛祖那句‘普度众生’?”
“好,你张大学士学富五车,咱是说不过你。”李太后眨巴眨巴凤眼,俏皮一笑,“就依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多谢太后。”张居正长松口气,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起身告辞。
李太后本想留张居正用过午膳,张居正借口事务繁多,不便久留。李太后笑着一抿嘴儿,嗔道:“张先生是大忙人,不像咱这个闲人,快去吧。”
“哦对了,今年正月的鳌山灯会,张先生可曾派人准备了?”
“臣已着令户部侍郎李幼孜拨款三十万两白银,专程负责此事。”
“那就好。”李太后轻点螓首,又道,“这万历一朝也过了十一年了,没有你张先生就没有咱万历皇帝的丰功伟绩。”
“这鳌山灯会,咱就是专程为你办的。”
“啊?!”
张居正猛然抬起脑袋,李太后投来目光,二人四目相对,李太后柔声问道:“张先生,你觉得咱怎么样?”
“太后.太后端庄典雅,为天下女子表率。”
“可太后也是个女人,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有时候,咱倒不希望自己是太后,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李太后说着,大大的眼睛已是亮闪闪。
张居正哪里敢接话,勾住脑袋身形战栗。
沉默了一会儿,李太后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强颜欢笑道:“张先生,你下去吧,哀家有些乏了。”
“臣遵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