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从柜子上取下几种茶叶,如数家珍地介绍给程峰:“这是杨员外最爱的毛峰,这是府令大人最爱的雨前龙井,这是江师爷最爱的……”
程峰点了雨前龙井,掌柜立刻烧了水,泡了一壶给程峰。
色泽、味道都与从帝京带来的一致,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问了价格,比外面的要高一倍,程峰就笑着问:“这些茶叶都产自不同的地方,茶行要派很多人出去采购吧?”
“可不是吗,遇到新茶同时产出的时候,茶行至少要派出去十个人。”掌柜苦笑:“今年大涝,生意大不如前,这铺子啊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程峰安慰了几句,买了几斤雨前龙井,余下的好茶各采购了一斤,这才离开。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拐过了两条街,他突然探出脑袋吩咐车夫:“去贫民区看看。”
任何一座城池,包括帝京,都会有泾渭分明的两种地方。一面是富饶鎏金的上流区,一面是穷困潦倒苟延残喘的贫民窟。
西蜀主城的贫民区在南边。
低矮的房舍,积水狭窄的街道,疲惫不堪穿着陈旧的百姓……与北边相比,这里唯一胜出的就是热闹。
穷人永远要比富人多得多。
马车停在隔壁的街道,程峰是步行过来的。
饶是他特意选了一件浆洗的发旧的衣裳,质地良好的绸缎也与贫民们粗陋的麻布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断有人回头打量他,甚至还有人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嘀咕,都在揣测这位身份贵胄的男人是哪个大户的老爷还是出门办事的管事。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人们在羡慕的同时又露出几分忌惮来,一贯在贫民区为虎作伥的小地痞此刻心里也发憷起来。明明知道对方身上一定有值钱的宝贝,却因忌惮对方的身份而不管动手。
程峰缓慢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停下来,随手拦了一个已经跟了他一路的年轻人。
年轻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常混迹于人群行偷盗猥琐之事的小辈。
一锭银子出现在程峰掌心,年轻人米缝般的眼睛顿时扩大。
年轻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朝程峰的掌心探去,哪知那掌心却合拢了,年轻人觉得自己被戏耍,不禁有些恼怒。
抬头凶神恶煞地瞪向程峰,才看见程峰嘴角噙笑,眼底冰凉。年轻人莫名地就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这位老爷指不定是大有来头的。
“问你几个问题,答好了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年轻人连连点头,不敢造次。
“你一个月最多能偷多少银子?”
年轻人:“……”
“放心,我不是府衙的人,也不想管你那些烂事。好好回答,胆敢有一丝半点隐藏,仔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年轻人额头满是冷汗,越发弄不懂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暗暗窥了一会儿,似乎的确不是府衙的人……府衙也从不管南边的事。
人傻钱多?
年轻人多了几分底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了:“这个……看运气,运气好能偷个一二两,运气不好可能一个月都开不了张。贫民窟,大家都没几个钱,米缸都是空的,更别说钱袋了……”
“米缸?”程峰皱眉。
年轻人嬉皮笑脸起来:“说了也无所谓,这南城啊,十个人里面就有五个人是练过的,你回头看看,从你进南城起至少有二十个人在跟着。我们这些人,说是生活在主城,实际上还比不上底下州县的农户。南城的人钱袋都是别在裤裆里,值钱的东西绑在腰上,家里通常不会预备多的吃的,你随便找一家看,米缸里的米最多也就一天的口粮。”
年轻人见程峰还在思索,顿时变得不耐烦起来:“还有什么问题,赶紧的!老子两天没吃东西了,等着你这点银子去打牙祭。”
程峰想了想,摇头,将银子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一把将银子夺过,防备地四下看了看,立刻将银子塞进裤裆,然后一溜烟地跑进人群里,眨眼便不见了。
程峰这一天在南城逛了很久,直到身上的钱袋银子全都被偷光了,才满腹心思地回西蜀王府。
他心情有些沉重,几次开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木婂递了一杯茶给他,他将一整杯茶水喝完,这才郑重开口:“奴才今日去了南城。”
锦绣、迢氏、木婂皆是十分认真地听他说。
“原本只是想去打探一下,看看大多数的贫民百姓都是从哪里购买茶叶的,却不想看到许多令人心惊的事。”
“奴才看见面黄肌瘦的小孩子,缩在母亲的怀抱里闹着想要一串糖葫芦,母亲很想给孩子买一串却实在拿不出钱。最后奴才给她买了一串,孩子的母亲就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串糖葫芦孩子只吃了一粒,说是剩下的要带回去给姐姐吃。”
“奴才看见南城的房子全是用石块砌成的,大多是屋顶只铺了一层稻草,一到下雨天四面漏雨。年初的大雨压塌了许多房舍,至少有几十个人死在废墟里。”
“奴才看见,穿着肮脏简陋的少女担惊受怕地住小小的房舍里。她是孤儿,双亲死后便被舅舅赶了出来。为了一口饱饭,她十三岁不到便嫁给了两个鳏夫。鳏夫俩是兄弟,五十多岁了,女孩子每天都要干许多粗活,晚上还要被那两个老男人蹂躏。奴才心疼她,给她一袋银子,让她逃得远远的。她却不敢接,还说她要是被那两个老男人抓到一定会往死里打的,她求奴才赶紧走,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奴才看见南城百姓的米缸,玉米混着发黑的稻子,小半碗,那是他们一家老小一天的口粮。他们的米缸不敢存放过多的食物,因为南城十个人里就有四五个有盗窃的习惯。”
“男人将银子放在裤裆里,女人将值钱的东西栓在腰上。那是他们所有的家当。”
“……”
大家静静听程峰讲,心里早已是惊涛翻浪。
她们知道西蜀穷困,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原以为北城已经够寒酸简陋了,却不想南城根本就是人间炼狱!
程峰语气沉重,语速缓慢:“奴才在想,就算是官道修建好了,西蜀的人走出去又能做什么?年轻的女孩子对生活已经丧失了希望,身强力壮的男人只会做鸡鸣狗盗之事,人们已经被生活折磨得畏畏缩缩不敢往前,贪婪和堕落已经将他们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