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突然,一阵闹铃声急促响起。
朱颜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起,剧烈喘息着环顾四周——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简约清冷的家具,还有眼前进入屏保的电脑屏幕——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回过神来,他从桌面上拿起手机,滑去屏面上显示着22点的闹钟设定,将手机扔回桌面,整个人瘫坐在柔软座椅上,长吁一口气,随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医用消毒纱布擦拭着满头大汗。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朱颜觉得口渴难耐,滑动身下座椅往前桌靠近,端起桌上的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梅酒,眨了眨紧盯着电脑屏幕的酸胀双眼,手指停留在右眼角一颗鲜红的坠泪痣上,忽觉它有些隐隐生疼,不在意地揉了揉,手便搭上鼠标,屏幕保护屏消失,显出之前鼠标定格在某个画面的视屏上。静止的视屏画面是一具惨白干瘪的男尸,其脖子上有两个深深血洞,朱颜并没有再点开视频,而是盯着静止的画面,陷入深刻沉思之中。兀自发呆时,手机铃声响起,朱颜微微被铃声吓了一跳,眼睛终于离开屏幕,放下一直曲在软椅中的双腿,站起时突然袭来的酸胀惹得他“嘶”了好几声。
他拿起手机一看,手机来电显示是贾医生,露出倦容,按下扩音键,将手机扔回桌面,“你好,贾医生。”
手机里传来一道平和动听的女声:“你好,朱颜。最近几天你都没来诊室,是不是睡眠有所改善了?”
朱颜捏了捏鼻子上的晴明穴,说:“刚做了个梦。”
贾医生沉默了几秒钟,依然平和道:“又做了那种梦?”
朱颜蹙眉,说:“不是,这次是从未有过的梦,离奇的梦。”
贾医生问:“还是噩梦?”
朱颜淡淡应了一声“嗯”。
那头有一会的沉默,然后是柔和得能催人进入梦乡的语调:“药继续吃,有空再过来复诊。”末了,又叮嘱了几声,两人才结束通话。
手机还没离手,铃声再度响起。亮着的屏幕突然又显示了一个号码——陌生的号码,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哀怨的女声:“朱颜,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可是你是不是早就我把我忘了?你的心里除了工作到底还有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女朋友?”
朱颜听着这还并不算熟悉的女声,这也不知是第几个自封为自己女友的人了,微微皱眉:“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话一出口,他忽然愣住了——怎么和刚才梦里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
电话那头静了静,忽然幽幽哀叹一声:“唉,看来传闻一点也不假,你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爱情对你而言就只是一个空白的字眼,你最爱的是……”又静了静,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哽咽,“死人。”说完,手机传出了急促的“嘟嘟”声。
朱颜对着断了线的电话愣了许久,看了看来电记录,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他依然想不起是谁,梦里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了?他摇摇头——只是巧合吧,有些时候人们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莫名有种“发生过的”“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这只不过是“记忆错觉”,是大脑对它的主人开了一个玩笑罢了。朱颜放下手机,视线重回电脑屏幕,又盯着那两个深深的血洞发起呆来。
没容他开始任何的思绪,手机铃声又响起,他只得再次不舍地移开视线,拿起手机一看——林脑残。接通后没等他出声,对方已传来林夕夕叽叽喳喳的欢快女声:“朱哥哥,你现在在哪?是宅在实验室还是宅在验尸房?”
朱颜愣了半天才呆呆开口:“……在家。”
林夕夕显然很意外:“在家?不会吧,难得哦!我都快以为验尸房就是你的家了!哈哈,怎样,今天咱们可是难得休假,要不一起出去溜达溜达?”
朱颜挠挠头,木讷回道:“我还有事儿。”
林夕夕高声说:“你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事?在家验尸?男尸还是女尸?如果是女尸的话小心诈尸之后垂涎你的美色啊!”
“你这想法是极度不科学的,世上哪来诈尸一说!”朱颜干咳了咳,“我说,你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可挂了啊!”
“别!”林夕夕爽朗笑道:“这都过了饭点儿了,你还没吃饭吧?你上次说过要带我去吃顶级牛扒的,现在可以执行了!”
朱颜快速回忆了一遍梦中的记忆,下意识捏了手腕一把,传来的痛感令他龇了龇牙,怔怔着说不出话,耳边又听到林夕夕爽朗清脆的声音:“可不许耍赖啊!”
外头一直惊雷不断,朱颜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向窗前拉开窗帘,隔着紧闭的窗户仍然能感受到风雨的狂乱猛烈,远处天边闪电更是一道接一道,凝望天际,他皱眉,脱口而出:“这种天气你是打算出去被雷劈吗?”
如预料中,林夕夕的话和梦里一字不差:“嘿嘿,你要是敢耍赖我就诅咒你以后都查不到死者的死因!再也做不了你最爱的大法医!”
朱颜脸色深沉,拉上窗帘,“我马上去接你。”
雷电交加,暴雨如注。车子开到市中心一家口碑不错的西餐厅,两人刚下车,林夕夕便不顾风雨猛烈洗礼,一脸花痴相地缠上朱颜撑着黑伞的手臂,朱颜满怀心事,并不怎么搭理她。
餐厅的风格简约而高档,荡漾着古典轻音乐。各餐桌上都点起了蜡烛,气氛温暖而暧昧。朱颜边看菜单边想着梦里的事,心不在焉。
林夕夕翻了个大白眼,道:“叫你出来吃顿饭你怎么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啊……小气鬼!”色迷迷的眼睛时刻不离朱颜,见他还是不搭理自己,嘴一扁,“话说,老大啊,我一直觉得你是披着男皮的女郎。”
“什么?”朱颜终于抬头看向林夕夕。
林夕夕被他一双桃花眼一电,险些跌落座椅,于是镇定了意乱情迷的心绪,咽了咽口水,软软道:“……人家的意思是,你空长着一副男人的皮囊,可是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子啦!”
“闭嘴!”朱颜再度眯眼,眼角的坠泪痣随之晃动,平添一丝不属于男子的媚气。
林夕夕心跳再度起伏,夸张地捂着胸口道:“咳咳!你自个儿不觉得?你瞧瞧你,心细如发、温柔善良、美丽动人、粉雕玉琢……关键是不近女色!就连名字都是女人名!你说说,你的灵魂真的不是女的?”
“咳咳……你这想法……”朱颜清清喉咙,心中疑虑渐深,索性照着梦里的话说下去:“你真认为死者是心脏病突发而亡的吗?”
林夕夕瞪大了眼,不满道:“今天是休息日啊,老大!”
朱颜继续说:“死者颈静脉怒张由锁骨上延伸至耳垂方向有一条青筋如小指粗细,这是右心功能不全所引起。皮肤、口唇和指甲出现暗紫色,这与机体组织长期缺氧,肾上腺皮质功能降低有关。我将冠状动脉作间隔二至三毫米的多个横切面,观察到有粥样硬化斑和血栓,这些都证明死者确实患有严重心脏病,并且在死前的确是心脏病发。”
林夕夕招来服务员,笑眯眯:“特嫩牛扒,黑椒汁,全熟,谢谢。”没好气地瞟了瞟对面径自滔滔不绝的家伙,“两份。”
朱颜抬头,微笑:“三分熟,谢谢,”又继续对着林夕夕,面容严肃,“但是,突发心脏病的诱因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死者面部表情惊惧扭曲,显然生前受过非常严重的惊吓,而正是这过度的惊吓导致了心脏病发。”
林夕夕笑眯眯对服务员道:“再来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加冰,谢谢。”
“喝什么红酒啊,来,我这儿有梅酒。”朱颜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常常随身携带的小巧铜酒壶递了过去,见林夕夕大翻白眼,一点也没有接过的意思,耸耸肩,打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大口,继续道,“死者嘴唇、全身肤色冰凉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推断,必定已有尸斑形成,然而十足十奇怪的是,死者全身上下,哪怕是尸身最底下不受压迫部位也未见零星半点的尸斑,更奇怪的是你验完尸身之后却说找不到任何机械性外伤伤口,那么这血又是怎么流失的呢?”
林夕夕终于凝起了眉头:“这个问题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看法了?”
朱颜脑海中又清晰浮现视频里那具男尸的脖间血洞,“死者也没有内出血,会不会……并非没有伤口,只是我们找不到伤口?”
林夕夕一愣,摆摆手,“不可能,死者全身我都翻遍了,就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研究过了,又怎么可能会遗漏这么重要的线索!”
朱颜眼中凝聚幽深目色,沉声说:“最近已经有三起一模一样的案件,所有的死者体内外无任何创伤,无病史,体表无针孔,所有的案发现场都没有发现哪怕一滴血迹,这在法医界是绝无仅有的案例,就连我的老师也一筹莫展,案件这么胶着着也不是办法。如果科学无法解释的话,不妨采用开放性思维思考。”
林夕夕失笑:“老大,你可是向来信奉科学的啊!关于命案,如果法医界都解释不通的话,难不成我们还真要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你是不是最近为了催眠看太多神话剧,脑袋被拐偏了?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可不敢逼你陪我煲剧了!”
朱颜面容又严肃了几分,想起自己的梦境,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世间的许多事并不是我们小小人类所能触及的。很多东西,所谓的正常推断并不能找出事实的真相。”
林夕夕双目茫然:“老大继续,小的洗耳恭听。”
朱颜顿了顿,缓慢启齿:“如果我的推断没错,那么——死者的血是被吸光的。”
林夕夕扶了扶往下掉的黑色镜框,咋舌:“吸、吸光血?你别吓我行不?死者虽然是死在郊区,但怎么说咱们这儿也是热热闹闹的大城市,怎么会出现把人血吸光光的危险动物?你以为暮光之城啊!我说老大,我最近没强迫你陪我一起看吸血鬼电视剧啊,不都是逼着你看清穿剧吗?你要发挥你强大的脑动力,也应该把凶手想象成大清朝的吸血僵尸吧?”
这时服务员呈上两份牛扒,倒好两杯红酒又安静退下。
朱颜捻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啜了一小口红酒,觉得没自己的酒好喝,将酒杯一推,又喝了一口自己的梅酒,“死者胃内食物全部成乳糜状,只有极少的饭粒、蔬菜残渣,食物已进入大肠,大约是在饭后四小时死亡的……”
林夕夕黑着脸瞅着盘中的牛扒,开始觉得胃部在大量分泌胃酸。
“那么死亡时间大约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而这个时间点正是……”朱颜突然缄默,正琢磨着该不该把未说出口的“吸血鬼经常出没的时候”说出时手机铃声又响起,他一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张队”,并且连打进电话的时间都和梦里分毫不差时,心中开始升起一股惊惧感,迟疑着滑开屏幕接听:“你好,张队。”
张警官的声音夹带着隐忍的急促:“你现在人在哪?我这边发生大命案,需要你的帮忙。”
朱颜实在咽不下口中没来得及咀嚼的牛肉,拿了纸巾捂着嘴边包住了吐出的牛肉,试探着问道:“你们现在在东郊树林,死者一男一女?”,对方明显愣住,手机隐约传出“你怎么知道”的声音,朱颜心里一沉,回道,“行了,我知道在哪,马上出发!”挂电话后,对一脸沮丧的林夕夕说:“你在这里吃吧,不要去案发现场了。”
“为什么不带上我?”林夕夕强忍住胃酸,哭丧着脸说:“我吃不下了。”
朱颜看着林夕夕天真的脸,含糊道:“这次命案非同小可,案发现场在郊区的小树林里,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死的共有两人,尸体发现的时候残缺不全,血肉模糊,五脏六腑都被掏空,肠子流满一地……”
预料中,餐桌底下传来林夕夕哇哇的干呕声,呕完脸色苍白弯起身子却又不小心瞄到朱颜盘中带血的牛肉,又弯下去一阵折腾。折腾完之后无奈地苦对朱颜,欲哭无泪。
朱颜冷下一张脸,以从未有过的命令口吻道:“你就在这里,哪里也别去!”
车子驶进郊区小树林的时候正好是十一点半了。朱颜扫了一眼汽车显示屏上的时间,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顿时如离弦的箭,极速前进,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泥地中黏湿的黑土溅满车身。
电闪雷鸣不断,雨势却小了不少,渐渐的乌云消散,显出了异常明亮的大玉盘。雨丝如细帘,月光似薄纱,树林里并不会一片漆黑。林子边上停着许多警车,不断有警员进进出出。案发现场早已拉起了警戒线,一警员正等着朱颜,一见到他忙带路往林子深处走去,神色极为凝重。
还未到案发中心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随着夜风直刺人嗅觉而来,朱颜眉头皱也没皱地大踏步往前走。当清晰看到两具死尸时,林夕夕立刻摘下口罩扶着一旁的树干再次呕吐。
朱颜气不打一处来:“叫你别来你非得跟着来,你丫没吐够?”
朱颜压根没空回话,兀自吐个不停。
死者勉强可看出是一男一女,死状极为凄惨。真正可以说是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两具尸体血肉新鲜,显然死亡时间并不长,因为肌肉被啃食,有些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四个眼窝空洞糜烂,带着血丝的眼珠子散落在地上,体内的内脏器官、肠子残缺不全,杂乱地分散一地,由于大面积皮肤已被毁坏,面部表情并不清晰,但是两具尸体嘴巴都张得奇大,显然在死前遭遇了极其恐怖的折磨。
除了刑侦队队长张警官离尸身较近外,四周带着口罩的警员都远远避开,不间断地传来作呕声。
张警官一见朱颜到来忙上前打了声招呼,“赶紧的!”
朱颜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提包中取出防护服、防护帽、手脚套,穿戴整齐后戴上三层口罩,提起沉重的勘察箱掠向案发现场。
朱颜神情凝重地绕着尸体走了一圈,越看脸色越发暗沉,嘴里不时念叨着“真的是一模一样……”,最后目光死死定格在女尸脖子上,该死者脖子虽也是不见一处好地儿,刻意观察死者脖子动脉处,却不见意想中的两颗红点,朱颜目光又寻向男尸脖子上,但男尸尸身毁坏更为严重,脖子根本就找不到一块皮肤,想必死之前曾奋力竭尽能力护着女死者。他的脑子忽然一阵阵刺疼,从勘察箱中取出一枚真空采血器,找到女死者手臂静脉处,扎针取血——一滴血也抽不出来!他瞪大了双眼,瞳孔微缩,换了一支采血器,扎入死者皮肤深层的动脉处——依然没有血液流出采血管!他勉强找到男死者手臂一小块完好皮肤,以同样的方式采血,最终都是同样的结果。
滴血不剩!
刺疼袭来,朱颜跌坐在地。
——还是和那个噩梦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朱颜生平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声音带了一丝压抑的颤抖,意识涣散间,梦里的话一溜而出:“奇怪!与上次死者不同的是这次的遇害者为什么会是不同的死状?它不是不吃人肉的吗?难道尸体是死亡之后又遭某种动物的袭击?”
林夕夕吐完后赶紧把口罩戴回,保持距离地站了开去,“他?什么他?”
朱颜看向张警官,深吸一口气,道:“张队,这树林并不大,也并非人烟罕至,不可能藏有什么食肉猛兽吧?”
张警官摇摇头,说:“这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怎么会有,离这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处别墅区,也从未有人报警反应过这片区有什么野兽。我刚才也让人仔细搜寻过了,一切都正常得很。”
朱颜眉头紧锁,继续说:“那近日有没有某动物园走失猛兽的新闻?”
张警官又摇头:“没有。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也是有这种猜测,看他们的死状确实像是遇到野兽袭击,但是让人查询了有关方面的新闻却都一无所获。”
朱颜彻底呆住,不再说话,脑中又把那个噩梦重新回想了一遍,心里冷不丁一咯噔,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向警员拿了强照明手电,锐利深邃的眼神开始在两具尸体四周细细搜寻,无果后又扩大范围缓慢找了开去,两眼一秒也不离地面。张警官招手示意两名警员跟随保护他,林夕夕见状不明所以,只得绕开尸体也跟上前去,“我说老大,你不研究尸体到处在找什么啊?不会是在找野兽活动的痕迹吧?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张队不是说什么也没发现吗?再说这片林子我以前也来过,别说什么毒蛇猛兽了,就连鸟类也不多……”
朱颜两眼依旧不离地,做了个噤声动作,“闭嘴,鸟类。”
林夕夕长长“哦”了一声,因为胃酸过多打了老大一个嗝,反应迟钝地咋呼道:“你还嫌我啰嗦!这大晚上的林子里黑不溜秋的我还不是担心你……”
朱颜在前,林夕夕在中间,两名警员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朱颜忽然止步,转身对身后两名警员道:“你们不用跟着我们了,回去吧!”
两名警员相视一眼,其中一名年长的说道:“毕竟这树林里发生了命案,不安全,还是让我们跟着吧。”
朱颜坚持道:“我找线索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你们俩把林夕夕顺道一起带走,一有什么事我会立马吹口哨,放心吧。”
两名警员还是想坚持跟着,林夕夕抛去一记眼神,说:“好了好了,他都不怕死我们还替他操什么心?走吧,回去!”
看着他们三人往回走了大段路,朱颜才转身向林子深处探寻而去。林子说大不大,但却别有一种幽深之感,越往里走越是夜雾弥漫,在深夜里显得神秘莫测。
手电照到梦里林夕夕不小心踩到的深褐色粪便,朱颜几乎有拔腿往回走的冲动。
继续往深处走去,朱颜低下头,盯着手腕上的手表看——刚刚好十一点五十七分,还有不到三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
只一会发呆的功夫,天上原环绕着圆月的乌云散了开去,月亮圆得很过分,也不似平常般的蛋黄色,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暗红,仿佛在人血里醮过一般。
由于过于专注寻找线索,朱颜并未注意到林夕夕其实一直暗暗跟随在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
随着林夕夕的一声尖叫,朱颜手中的手电差点摔了开去,他重新握紧手电,往林夕夕传出声音的方向照射过去,一面走过去,一面焦急喊道:“林夕夕,没事儿吧?有没摔到哪?”
林夕夕低低爆了声粗,没好气地扶正眼镜,扯掉脸上的口罩,脸色苍白,回喊:“还没死!今天到底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了,净碰上倒霉事儿!”
朱颜沉默无言,走近前搀扶起林夕夕,忽然,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林夕夕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林夕夕心里直发慌,顺着朱颜怪异的目光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又是一长串的惊呼,“他、他、他们……”
大树旁,泥地上横躺着并未离开,远远跟着保护他们的两名警员,两人的面色都极其惨白,面容呈现过度惊惧的狰狞模样。
林夕夕见状声音也哆嗦起来:“他们不、不会也死了吧?难道这里真的有毒蛇猛兽?我、我们……还是赶紧逃吧!”
朱颜掰开林夕夕紧掐着他手臂的手,快速上前查看两名警员,当先就是一一翻开他们的衣服察看皮肤,他们的身体都极为湿冷,触手冰凉,肤色、口唇苍白,症状显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真的和梦里的情形分毫不差!朱颜深深皱眉,再探手摸了摸两名警员脖子上的动脉,摸到他们跳动的脉搏,心里却再也没有一丝能把人救活的希望,“他们还活着,只是失血过多休克了……”
“那得赶紧止血!”林夕夕大跨一步近前拿过纱布便要对伤者进行按压止血。朱颜拉住了林夕夕的手,摇头道:“他们身上没有创伤性伤口。”
林夕夕手一松,拿着的绑带掉落了地面。呆呆望着朱颜,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朱颜松开她的手,她立即飞扑过去查验,翻来覆去确实找不到一丝血迹——眼前的两名警员,慢慢的,看着他们越来越像之前她曾参与尸检的那具遇害尸体,只是眼前这两具身体暂时还活着,暂时。
“这……这……又是全身失血性休克死亡?没有内伤,没有外伤,血究竟是怎样流失的?简直一滴不剩!”林夕夕跌坐在地,刷地一下面无血色,嘴唇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
朱颜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一响,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再次被手机铃声吓了一大跳,木讷地掏出手机,是视频请求,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他远在国外提供给他吸血鬼视频的好友,他讷讷滑开按键,还未开口,意料之中,对方已经爆出一长串乐不可支的笑声:“大法医,那个吸血鬼视频你还当真了啊?也不知道是谁整天把科学挂在嘴边!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啊!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法医界泥石流,那视频根本就是一部老电影的片段!”
朱颜整颗心在刹那间凉透。看着月光一黯,听着雷响乍响,手机黑了屏。天边有乌云掠过,林子深处传来一拨又一拨的扑棱声,那声音骤然而起,由远而近,大有潮汐汹涌奔来的气势。四周的温度在一瞬间似乎也急速降低,阴暗寒邪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袭拢而至。
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林夕夕嗖地钻进朱颜的怀里,朱颜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狠狠推了林夕夕一把,以命令的语气冷厉道:“林夕夕,跑!”
林夕夕一个酿跄被推倒在地,抬头一见林子上盘旋着扑棱着的黑云,身子剧烈抖动,挣扎着爬起,死死拽住朱颜的白衬衫一角,扯着他,急切地想让他远离地上的警员,哭喊着:“是吸血蝠!他们会跟外面那两具尸体一样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跑!我们快走,走啊你!”喊到最后,林夕夕已经声泪俱下,可却扯不动朱颜分毫。
朱颜再度推开林夕夕,怒吼:“和你一起跑的话只会连累你一起死。有些事情连我也搞不清楚!林夕夕,你自己逃命去吧!”见林夕夕仍旧一动也不肯动,又狠狠推了她一把。
“你不走是吧?”林夕夕却狠狠擦干泪水,突然跑到朱颜身前,在他错愕的表情下猝不及防地握住他的手,挤出了一抹带泪笑容,“咱们就学那苦情的电视剧一回,来个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朱颜摇头苦笑,他经常会做同样一个梦,虽然那个梦也是很离奇,但是从来不会在现实当中发生,而刚刚才发生的一个新的梦境,竟然鬼使神差般再现到现实之中!难道他的梦开始产生预知能力?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梦中发生的事情一步步重现。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头顶上黑压压盘旋不去的东西又阴沉沉压下,一只只通体玄黑,双翅尖长如刀,细长的眼珠子透着诡异的红光,竟长着一张像极妖冶绝美女子的人脸,浑身无不透着浓烈的阴湿森寒血腥之气。但奇怪的是它们都睁着诡谲吃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昏迷的两名警员,却始终盘旋在他们的上方,迟迟未敢俯冲而下,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朱颜看清它们的长相,竟一时懵住了。
林夕夕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往上空看去,却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颜使劲定神,咬牙切齿喊:“我擦!真他妈的邪门!我就不信了!林夕夕,快把泥土往他们身上抹!”只可惜话音刚落,林子深处陡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怪异声音,那声音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似笑声又似哭声,分贝虽很小却能极为清晰地刺进人的耳膜,渗入心底,仿佛能敲碎人的心灵。
朱颜只觉脑门狠狠一抽疼,僵住了向两名警员爬去的动作。
而这怪声方起,黑压压的鸟群便像得了特赦令,纷纷发了疯直扑两名警员。朱颜见状叫喊着“不要——”不要和梦里发生的怪事一样!他支起膝盖便要扑向两名警员。林夕夕也大叫着“你疯了”不要命地抱住朱颜的身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喊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没有给残存的生命任何生还的机会,黑压压的鸟群犹如蝗虫肆虐,呼啸着卷向了两名警员,他们因失血过多处于深度休克状态,竟连惨号也不被允许便已成了烂肉一滩。朱颜双膝跪在泥地里,双手一松,手中的泥土刹那滑落。林夕夕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痛哭。
成群的怪鸟饱餐一顿之后携带着恶臭的血腥味盘旋在朱颜和林夕夕上方,徘徊而不去,仿佛在用力寻找着有关于血液的味道。他们两人紧紧趴在泥地里,朱颜用半个身体护住了林夕夕,丝毫不敢动弹。
就在两人过度绷直的身体面临崩溃之时,近在咫尺的鸟群呼啦一下让开了一条道,大量朦胧月光透了进来——诡异绝美男子——一袭长及脚踝的银灰色长发,一双蓝眸,一袭玄色长袍,一株长在血肉之中、似极了血莲的血色奇花,一面玄色镜子,一只通体玄色的硕大人面鸟……
他覆住脚面的衣摆在离地面尚有三寸之处戛然停住,他邪魅的目色定格在朱颜脸上,他缓慢移动身体,向朱颜靠近……
他殷红似血的口中恍惚迷离地重复逸出一句话,似唱非唱,似吟非吟,似泣非泣——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
林夕夕早已震惊得来不及省起惊惧的感觉,只是脑子一刹那间变得全然空白,不停地喃喃念着“妖怪”两个字,眼睛刚一触碰到他的蓝色瞳仁便被催了眠,软倒在地,好像进入了梦游的世界。
果然还是跟梦境一模一样!难道他还在梦中?
人面鸟在离他半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蓝眸微眯,鲜红欲滴的唇瓣倏地勾起一道魅惑的弧线:“三百四十四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幽冥花开,终于可以带你走了。”
和梦境重叠,朱颜仰视着面前这只好似从古画中飘下的绝色妖精,用尽心力平复着复杂的心绪。
他又飘近些许,阴冷的鼻息几乎就要喷到朱颜额头上:“我是幽夜,你可曾记得?”
朱颜目光一触及到他胸前盛放到极致的幽冥花,意料之中,脑子一瞬间狠狠地抽疼,一瞬间只觉头痛欲裂,只能抱着头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疼得面色铁青,青筋凸显:“幽冥花……又是幽冥花……为什么会这样!”
幽夜却像是没听见朱颜的话,噙了一抹更深的邪笑:“我知道你忘却了,无妨,这一次我会让你永生记着我,”末了,似梦呓般迷离念着,“永生——”话未说完,只见他蓝眸突起一阵氤氲,恍惚间变成了血红之色,朱颜甚至未听清他的话,只觉脚下一空人已悬浮在半空之中,另有一股锥心剧痛迅速遍及全身,恍恍惚惚间,只见幽夜胸前的幽冥花如九头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无数花瓣如血腥的信子,直扎入他浑身上下的血脉!刹那间,朱颜周身血液向上倒流,天地开始逆转。
当此时,黑压压的人面鸟成一巨大圆圈团团围绕着他们盘旋,天上原笼着圆月的暗红忽地转成了赤红,一声巨大惊雷接天响起,大地猛烈一震,几记闪电轰然劈落,圆月之上投下一道赤红光柱将他们笼罩在内。
雷鸣方歇,天上忽然降落淡红细雨,红雨朦胧了天地之间,而赤红光柱之中,已无人影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