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甫应声而去,须臾后领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太监近得前来,该太监约莫二十来岁,是咸福宫里寂寂无闻的洒扫太监。他一跪下后便哭出了声,“奴才……咸福宫小源子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平贵人一见小源子,脸上的笑顿时无法受控地僵住,迅速瞥了一眼昭嫔,咬了咬下唇,这番表情也只是一瞬之间,再抬起头时又是那个清纯无心机笑意盈盈的平贵人。
此时昭嫔已然落座,发上的寒鸦戏珠赤金流苏犹自摇摆不停,一双雾眸透着说不出的倦懒:“皇后娘娘,当日春宴之上发生的事儿妾一直于心不安,妾回宫以后亲自审问了一宫的奴才,可恨的是那帮子奴才个个儿守口如瓶,妾每日晓之以大义,软硬兼施,总算于昨日查出个所以然来。娘娘,圆月身上的伤就是被这狼心狗肺的贱奴给打的,妾把他带来,请娘娘重重罚他,以儆效尤!”
小源子额头紧贴地面,因昭嫔的话整个身子抖如筛糠,泪流满面,嘴里只一味重复着:“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娘娘饶命……”
朱颜收了眉眼的虚笑,看着昭嫔的眼里隐着不为人知的寻味,曼声道:“竟是如此?小源子,本宫问你,你因何原由如此毒打圆月?”看了一眼小源子,再把视线转向了圆月,圆月方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即刻低下了头去。
小源子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因过于害怕连话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昭嫔见状不悦了,倦怠的声音中显然透出了寒意:“没用的贱奴!有本事做下那起子昧良心的事儿倒是没胆子认罪了,皇后娘娘事务繁忙,可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瞎耗,还不速速把实情道来?”
小源子已经泣不成声了:“奴、奴才……”
平贵人瞪着看似无辜的大眼,忽然打断了小源子的话,嘴角隐隐有不明笑意,“怎么这奴才怕成这样?瞧这胆色不像是个黑心的主儿呢!既然他说不出口不如就让圆月自己说吧,皇后娘娘您以为呢?”
朱颜还没出声,昭嫔倒抢了个先:“皇后娘娘,这贱奴既敢做便要敢当,圆月受尽他的欺凌已然可怜至极,自然是不愿再提及此事,如今还要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儿一一说来,岂不徒增了伤心?妾今日实是出于无奈才揭人伤疤,如此已是于心不忍,又岂能让圆月自揭伤疤?”
“昭嫔实乃良善之人,”朱颜静静凝着昭嫔,却见她眉目之间的确浮着一层怜悯之情,叫人看不出真假,“既然如此,小源子,你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吧!只有一样你需得想清楚了,欺瞒本宫可是罪无可恕。”他特意在最后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平贵人扬着无邪的笑靥,端的是清纯可人:“小源子,皇后娘娘的话你可都听清了?你可不要受了旁人的胁迫说些不该说的话,免得惹祸上身。”说着巧笑倩兮地看着昭嫔,昭嫔却视而不见。
小源子与冰冷地面相对着的脸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半晌才哽咽道;“回皇后娘娘,奴才确实罪该万死,奴才千不该万不该起了歹意,奴才、奴才……着实喜欢圆月,私下提出想与她对食,只是她抵死不从……奴才因此三番两次逼迫她,她却从不给奴才好脸色看,奴才一气之下便毒打了她……奴才实在是被鬼迷了心窍!奴才对不住圆月,请皇后娘娘赐死奴才吧!”
此番话一出,即刻惊了四座。要知道有清一代可是严禁宫女太监对食的,即使是私底下也不行,一旦被揭发,下场是极其凄凉的。
蓝常在原本兀自把玩着手腕上通翠的玉镯子,闻言冰冷的脸上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停了手中的动作,拉下褚色镶银边袖子,遮住了镯子,说出的话又是令人一愣:“你若当真喜欢她又怎舍得下手去打她?可见你并非真心待她,她既不愿,亦是对你无意,落花无意流水亦无情,好端端的瞎折腾什么呢?”
平贵人揪着心听罢小源子的话,总算是暗吁了口气,笑颜多了几许明媚动人的光泽:“蓝常在这话听着真叫人奇怪,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这些个奴才哪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些!”
敏贵人回过神后却是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娇笑道:“往昔只听说过,没曾想今儿却是眼见为实了,妾倒是觉着有趣得很,阉人竟也动了色心想着娶妻,只是人常道娶妻生子,殊不知这妻是娶了,可如何生子呀?”
敏贵人这话可谓是极其露骨了,听得众人面色尴尬。昭嫔更是眯眼凝着她,声音虽仍是惯有的倦怠,却暗含了冷意:“敏贵人,这是你身为皇室妃嫔该说的话吗?说话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本来皇后在场,教训妃嫔轮不到昭嫔,只是赫舍里流芳生性温柔良善,不善于管治后宫,因此依太皇太后之意授予昭嫔与慧妃同持协理六宫之权,而慧妃懦弱无能,只是空有其名罢了,真正的协理之权还是实打实地掌握在昭嫔手中,她自是有权管教在她位份之下的妃嫔。
敏贵人迎着昭嫔的眼神,打了个寒噤,还未起身告罪已听得朱颜温和之声:“罢了,敏贵人向来心直口快,本宫都不计较了,昭嫔就放她一马吧。眼下你宫中的这件事儿触犯了宫规,该如何处置本宫想听听你的意见。”
敏贵人悻悻然低头安坐一旁不出声了。昭嫔本也无暇顾及她,只道:“是,皇后娘娘。此事出自妾宫中,实属妾御下不严所致,妾自身亦是逃脱不得干系,此事全凭娘娘做主,妾惟命是从。”
朱颜虚应一声,看向圆月,却见她神情怪异,呆愣在原地,便扬声问道:“圆月,本宫问你,小源子的话可全然属实?”
圆月仿佛猛然惊醒一般,在接触到平贵人的眼神后,扑通跪下了:“回皇后娘娘,小源子的话……千真万确。请娘娘为奴才做主!”
圆月的一举一动皆落在朱颜眼里,似有若无地扫过平贵人那张像极了林夕夕的脸面,平声道:“你惨遭虐打,本宫自然应还你公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本宫能够理解你们的寂寥之情,但宫规不可蔑视,小源子此举不仅有违宫规且行径歹毒,着将其押入尚方院(注),等候发落。”
小源子一听“尚方院”三字,立即昏厥不省人事。昭嫔忙的命人把他拖走了事,起身对朱颜福身,道:“妾御下不严,但请皇后娘娘责罚。”
朱颜并不出声叫起昭嫔:“这事儿出在你宫中,倒也真是难逃干系,如此便罚你三个月的俸禄罢。”
昭嫔眼中掠过一丝诡谲笑意,腰身躬得更低了,道:“是,谢皇后娘娘。”眸光轻轻扫过圆月,“娘娘,妾尚有一事请求,望得娘娘恩准。”
朱颜弯唇浅笑,只是眼角的泪痣总能轻易夺去几许笑意:“你且起身回座吧,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宫能应你自然不会不允。”
昭嫔倦雅的玉容回以敬重一笑:“谢娘娘。”落座后仍朝着正座的方向低垂着头,显着恭顺谦和,“如今小源子已遭伏法,妾也算是帮圆月出了恶气,妾心中的不安得以驱散,妾看得出娘娘也是喜欢圆月的,只是咸福宫缺了掌事儿的大宫女,底下的奴才又都还未成气候,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让圆月回归咸福宫?”
却原来是这个意思……看来圆月知道的隐秘之事怕是不少吧。朱颜略有深意地看了眼圆月,仍是笑意盎然,只是还没说话耳边已经传来平贵人清脆纯亮的声音,“昭姐姐可是糊涂了,姐姐莫非忘记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掌事宫女如今已经成为皇上的新宠了么?”边说边拿眼瞧着一直隐在最不起眼处且一言不发的宫莲身上,“皇后娘娘乃是后宫之主,身旁又怎可缺一得力的大宫女呢?”
昭嫔眼中几不可察闪过一丝狠戾,温婉笑笑:“平妹妹还真是一语点醒了本宫,本宫竟是没想到这一层,是本宫疏忽了,”恭谨笑对朱颜,“还请皇后娘娘莫介怀,就当妾什么也没说就是。”
朱颜跟着假笑,淡淡道:“昭嫔何出此言,这倒显得本宫横刀夺爱了不是?圆月本就是咸福宫的人儿,若是昭嫔实在舍不下她,本宫便准她回了吧。”
平贵人一听,急了:“这怎么行?如此一来,娘娘您身边儿可就没贴心得力的了。”
朱颜心中暗笑,道:“无妨,本宫有安德三和宫棠足矣。”
昭嫔轻轻扶了扶发上沉重繁复的发饰,长甲上的蔻丹在满头珠翠的掩映下熠熠生辉,与眼帘之上的那抹飞红交相辉映,直欲夺人双目,她瞟了瞟平贵人和圆月,不动声色道:“安公公虽能力非凡,但坤宁宫上上下下诸事繁杂,有时难免有所疏忽,宫棠年纪又尚浅,是个活泼好动的,若论细心周到也是缺了点儿,如此妾又怎放得下心来?圆月在宫中多年,性子也是个稳妥的,娘娘还是留在身边儿差遣吧,至于咸福宫……再让内务府重挑一人就是。”
平贵人道:“昭姐姐真是有皇后娘娘的心,依妹妹看也无需劳烦内务府了,未艾原就是咸福宫掌事儿的,索性就让她回去伺候姐姐吧,至于妾宫中皇后娘娘和昭姐姐无需挂怀,妾近日无意间撞见了凝萃,见她在辛者库中实在可怜,便有意将她收为己用,这不还没来得及跟皇后娘娘开口,眼下却碰巧了,这便是两全其美了,不知皇后娘娘和昭姐姐意下如何?”
“凝萃?”朱颜和昭嫔异口同声,只是前者微讶,后者呼吸一挫。
平贵人点点头,笑容犹如三月阳春,是说不出的明媚:“瓜尔佳氏纵然是罪大恶极,可凝萃只是个奴才,罪不及她,是个无辜受牵连的,早前她对瓜尔佳氏的忠心甚是难得,妾亦是看中了她这点,皇后娘娘也知道如今这宫里啊,大有妄想栖上枝头变凤凰的,”说着又把目光瞄向宫莲,后者始终低垂着头,面上有什么表情却是不得而知,“这无异心的奴才是越发少了,”接着又扫过圆月,最终笑对朱颜,“还请皇后娘娘恩准。”
昭嫔面上一瞬有阴云掠过,张口欲言却听敏贵人“哧”地一笑,媚眼如丝,“左右不过都是奴才,怎的都在这儿抢来抢去?没的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心。”
朱颜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扯开了一抹端庄贤和的笑靥,慢吞吞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便也依了各位姐妹的意思吧,圆月仍旧跟着本宫,未艾回去伺候昭嫔,至于凝萃……”略作沉吟,“平贵人,你确信凝萃真能为你所用?”
平贵人乖巧颔首:“娘娘无需担心。”
朱颜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一意如此便也准了你罢。”
平贵人起身行礼谢恩。众人临散去之时,朱颜刻意凝神掠过昭嫔,见她虽面色无恙,眼底隐藏的戾气却是隐也隐不去,不禁暗笑在心。
独留蓝常在于寝宫之中,除了安德三,其他宫人内监尽数被朱颜遣退,包括宫棠在内。
蓝常在抬起古井无波的清冷面容,正视朱颜:“娘娘留圆月在身边儿绝不会是因为坤宁宫缺了奴才。”
朱颜赞赏地看着蓝常在,相较于她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性子,其实他更欣赏她直言不讳的冰霜美人一面,“绯燕,本宫就喜欢你这直言直语,没错,圆月眼下并不忠于本宫,本宫当然不可能真心用她,不过看样子她知道得太多,只要踏出坤宁宫半步,她必死无疑。”
蓝常在嘴角浮上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只是还摸不清那奴才的心思,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儿娘娘万事都要小心,免得到头来利用她不成反被她咬上一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朱颜浅浅一笑,笃定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昭嫔对她是有杀心的,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明哲保身,是断然不会为昭嫔所用的,昭嫔如果以为圆月能成为她的眼线,那可是棋差一招了。”
蓝常在冷凝如冰的眸光远远移了开去,也不知落在了什么阴凉的角落里,只那么轻描淡写般一说:“圆月原非昭嫔的奴才,不会听命于昭嫔实属正常,娘娘可别忘了她的正主儿是谁。”
朱颜眸色忽然黯淡下来。他又怎会不明白蓝常在是什么意思,脑中不由再次飘荡着林夕夕那张毫无心机的笑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蓝常在收回看着远处的冷清眼神,定定看向朱颜,依然吐字如冰:“娘娘是个心软的,即便心中有所疑惑却也不愿逼迫自己去承认,只是妾奉劝娘娘一句——后宫无姐妹,即便是亲姐妹。”
好一句“后宫无姐妹”,朱颜心中猝不及防一揪,一股酸涩在体内四下流窜,无法受控的情感又生生地出现了。
蓝常在继续道:“昭嫔和平贵人一度走得极近,如今明面儿上看是反目成仇了,可宫里哪天不是在上演着大戏?谁能料到她们台上台下唱的是不是同一出戏呢!哼,娘娘既然早已怀疑废妃瓜尔佳氏是昭嫔的替死鬼,那么平贵人也半点脱不得嫌呢!”
亲妹妹帮着外人杀害亲姐姐?而这或许仅仅只是为了争宠——为了帝王如昙花一现的短暂停留——或许更是为了后宫可怜女人的所谓权势。朱颜心里凉了半截,他不会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听到最后终是摆不上笑脸,且不说他如今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赫舍里对平贵人的姐妹亲情,就是他自己也时不时把平贵人错当成林夕夕,林夕夕啊,那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呢。就凭那样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就狠不下心来。
“本宫心里有数。”
蓝常在加深了唇边的冷笑:“请恕妾直言,娘娘若是真的心里有数便断然不至于到如今还找不到一丝半点线索,您的感情用事是在拿自己和二阿哥的命在赌。”
二阿哥……他的“儿子”……那个他明明一直厌恶着后来却又不知为何喜爱上的无辜婴孩,或许真是应了那句“母子连心”吧!毕竟承祜出自这具身体,血浓于水。
蓝常在冷冽的目光刮过位于廊庑边的一扇窗户,窗纸的一角隐隐现出了一角黑影,只是那黑影只在窗檐右下角露出那么一小块,只如半个拳头般大小,不是细心的人是不易察觉的,她上下眼皮微微一眯,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不降低一丝音量:“好在她们竟然蠢到把圆月推到您身边儿来,娘娘若还不好好用用这一颗棋子,岂不白白折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
朱颜略含深意地凝着蓝常在,绷着脸单刀直入道:“绯燕,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利用我除去你的眼中钉?”他是以“朱颜”的身份真心问的,而不是赫舍里那高高在上的“本宫”尊荣。
蓝常在没料到朱颜会突然有此一问,饶是时时刻刻面若冰霜的一张脸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末了,如闲话家常般凉凉道:“帮娘娘就是帮我自己,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真正为自己打算的私心必然是占尽上风的。”
这个女人……特别得令他刮目相看呢!朱颜一愣之后就是没来由开怀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这样的真性情,真是有趣得很!”也怪不得玄烨对她有难得的几分宠信,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虚情假意之人,像她这样的绝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如此特别的女人就是随便放在哪里也会引人注目的,如果她不是汉人出身,位份绝不仅仅只是个常在。
蓝常在回以似有若无一笑,那笑容里好似一时之间没那么冷漠无情,仿佛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只不过那样快的变幻,让人看也看不真切,只以为那是错觉,“让娘娘见笑了。”
晨风飒爽,蓝常在踏出寝宫,隐着凶光的目光在廊庑中四下扫过,最终停留在一道红柱上。微风徐徐,红柱背对着蓝常在的一面轻轻掀起了一角深绿色衣袂,她就着清新的空气深深吸了一口气,末了,冰冷的唇边勾起一抹哂笑,一笑过后,敛了眼中的煞气,扬长而去。
注:清内务府所属机构。初名尚方司,顺治十二年改尚方院。康熙十六年改慎刑司。掌上三旗刑名。凡审拟罪案,皆依刑部律例,情节重大者移咨三法司会审定案。太监刑罚,以慎刑司处断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