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步履沉重踏出尚方院之时,雪已停歇,天际灰闷阴沉,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安德三抬眼望天,又偷觑着朱颜,语含担忧:“皇后主子,眼看这天儿似要下雨了,您还是坐上撵轿快些回宫吧?”
朱颜却忽然站定了,远眺天际,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若是能兜头兜脸痛痛快快淋一场雨,不知能否洗去心中的苦闷?”
安德三叹在心头,一张脸顿时苦哈哈:“我的好主子哎,您可别吓奴才了!奴才知道您心里头苦哇!可眼下这慧妃还等着您救哪!您这要是淋雨淋出病来,可不白白让那昭妃奸计得逞?”
“瞧把你着急的。”朱颜终究没有坐上暖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着,“小三子,你刚才也都一一听见了,紫玉、林忠、环佩皆众口一致,环佩那丫头还真是苏想容的好奴才,一心为主报仇,真是苦了她了。方才从环佩的言行之中看得出她确实并不知那鬼火的主使者是何人,到了如今她依然深信鬼火是冤魂所化,或许她更愿意相信那是她的主子显灵,回来冤魂索命。至于利用神鸟绑缚于斗篷之上借以装神弄鬼一计,她竟说是苏想容托梦告知,当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
安德三从随侍内监手中接过油纸伞,挥手遣退一干人等,“颜贵人眼见着就快得蒙圣宠,奴才瞧着皇上对她很是另眼相看,若是顺利承宠,来日定然会有一枝独秀之时。却惨死于承宠当夜,这份冤屈就连奴才都忍不住扼腕,何况是环佩这家生的心腹奴才。只是奴才想不明白了,那鬼火的主使者为何出手相助于环佩?莫非真是看不过眼,为惨死之人申冤,亦或真是与慧妃有关?”
已有小雨点有一下没一下滴落,朱颜伸手去感受雨点溅落肌肤的冰凉触感,“从锦贵人被鬼火烧死一事看,慧妃确实可疑,似乎就是在告诫昭妃该适可而止了。但那鬼火的主使者若真是慧妃,她又怎会助环佩谋害自身?从这点看,却是说不通。”
安德三急急撑起纸伞紧随朱颜身后,细细冥想,迟疑道:“主子您早前说鬼火不会是昭妃做的鬼,这些天来昭妃的言行确也不似鬼火主使者。只是奴才又想着或许……锦贵人之死就是昭妃下的手,锦贵人咬着慧妃的玉佩不放,她这一死便成了慧妃‘杀人灭口’的绝佳罪证。您想会不会是锦贵人受昭妃之命利用玉佩栽赃慧妃,却不知反为昭妃利用而死。奴才细想,昭妃对锦贵人之死显得实在是一反常态,过分激切。她们二人既无姐妹之情,昭妃之举岂非造作可疑?她钮祜禄一族又岂会缺这么一个只有姿色却毫无心计的庶女?昭妃此计既除去碍眼的庶出妹妹,又极有可能致慧妃于死地,岂不一箭双雕?”
朱颜沉吟,摇头道:“我也曾如此想过,确实这么想仿佛更接近真相。若真是如此,鬼火的主使者便真是昭妃了。可偏偏……并不是昭妃。你想,昭妃虽一心想除去慧妃,却也不必如此诡异行事,大费周章。前头已有常答应之死将矛头指向慧妃,再有颜贵人之死,实则慧妃当真是百口莫辩了。若非龙胎护身,我又苦苦相护,慧妃只怕早已倒台,又何须再捯饬出鬼火的名堂来?目的为何?”
安德三眉头皱得老高:“主子莫忘了,您是中宫,后宫是您在管制,出现鬼火这样儿的大事您若是查不清真相,给不了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乃至众人一个交代,您将失去中宫威仪。而这,不恰恰是昭妃千盼万盼的么?”
朱颜脚步刹那一滞,脑中如有惊雷闪过,眼中有锋芒毕现:“若真是如此,岂止一箭双雕?”
安德三抬头时,面容冷肃而坚定:“皇后主子,鬼火一案不宜一拖再拖。若是再查不出那人,于慧妃倒是无甚大碍,对您却是极为不利。左右昭妃狼子野心,歹事做尽,迟早是要除去的,即便今次鬼火当真与她无关,主子也是不能放过她的。既然如此,就让她成为鬼火主使者吧!她若真是主使者,那咱还真没有冤枉了她,若不是,也可借此机会彻底扳倒她,为了主子后位稳固,主子切不可心软。”
朱颜驻足,回望安德三,眸中尽是温色:“我明白你的心思,为救慧妃也罢,为了后位也罢,只要昭妃倒台,一切皆能迎刃而解。遏必隆将再有庶女进宫,本宫索性便求得皇上封她为妃,即便昭妃倒台,钮祜禄一族也是‘后继有人’,想来遏必隆也不敢造次。只是遏必隆与镶黄旗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是想尽办法力保昭妃,以大局思虑,只怕当真是轻易动她不得。”
安德三面不改色:“主子说的是。只是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昭妃本身便是罪有应得,为了铲除奸妃,就是铤而走险又如何?奴才愿为主子做一切事情,主子只需好心做好事儿,逼不得已时,坏事儿便由奴才一人担着。”
朱颜鼻头忽然一酸,轻轻搭上安德三手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昂首向前走着,语中染上宠溺的笑意:“听听,有人又在那儿表愚忠了。什么事儿我们一起担着。”遥望天际,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自打我出现在这宫里,一路上都是你陪伴在侧,我的冷暖只怕也只有你最明白了,往后的日子能始终待我不离不弃的人,我唯一确定的兴许只有你了。”
安德三先是一怔,随后低下头偷偷抹了抹眼角,笑道:“主子说什么呢,就爱拿奴才寻开心。待您不离不弃的人多着呢,后宫这么多嫔妃,皇上心里头可只有您,这辈子都会待您不离不弃的,您方才这话儿要是让皇上听了去,皇上该伤心了!”
“是么?”油纸伞微微一斜,恰好有一滴雨水滴落朱颜眼角的坠泪痣,鲜嫩的红刹时晶莹欲滴,宛若血泪,被灰暗的天色一衬,平添几许凄清悲凉。他只是随意置之一笑,便转回正题:“林忠也罢了,紫玉那一番话可让你心里头明白了什么?”
“奴才明白。只是那紫玉既已背信弃义,她的话咱们是否真的要全然相信?”
朱颜浑然不觉细嫩的手在风雨中已然冻得生冷僵硬,一滴滴被风带着斜斜打入的雨点仿佛能刺透肌理渗入骨血,这种冷令他万分清醒,渐已平复了纷杂的心境:“背信弃义么?若是她真正的主子并非慧妃,便也算不得背信弃义了。”
安德三愣了愣,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
“紫玉并非慧妃家生的婢女吧?”
安德三回道:“并不是。她与奴才一般大小进的宫,最先是花房的奴才,偶然幸得太皇太后喜欢,调去了慈宁宫当差,后来奉太皇太后之命和另外一位姑姑入乾清宫御前侍奉,再到后来才被皇上赏赐给慧妃为掌事宫女。”
朱颜左眼忽然一跳,他伸手微微揉了揉,冰凉指尖恰好触及眼角鲜明的坠泪痣,心里似乎一刹那间涌上一股子酸涩之感。有片刻的迟疑,方才开口问道:“另外一位姑姑是?”
安德三面色一时黯淡下来:“便是已经殁了的无果。”
厚重云层深处突然惊起一记闷雷。
大雨即刻倾盆。朱颜拿过安德三手中的油纸伞,看了一眼他已经濡湿的后背,抬高手臂将油纸伞往他头顶移去。
“皇后主子,奴才无妨的,倒是您……”
安德三焦急语声未落,重重雨帘之中,忽有急躁脚步声踏雨而至,来人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连伞都不及打。
“皇后主子!主子……不好了,咱宫里走水了!”来人一面喊着一面甩袖打千儿,膝盖一落地便溅起了乱飞的清透雨花。
“小信子?”朱颜蹙眉,“哪儿走水了?快起来说话!”
小信子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帽檐直往下窜:“回皇后主子,咱宫里头耳房走水了。方才火势吓人得很,圆月和宫棠都被困在了房中,房门不知为何从外头锁得死紧,奴才们撞也撞不开!眼下他们正着急砸着锁儿呢!在外边儿叫唤也得不到一声儿回应,奴才真怕她们俩活活被大火给……”
朱颜心下一疑,迅速往坤宁宫的方向走着,一面疾言吩咐道:“小信子,本宫的撵轿还未走远,你快快去追回。”
“嗻!”
“好在老天帮忙,下了这么一场大雨,但愿不会再出人命。”走得过快,朱颜鞋上的缎面已被雨水溅湿,冰凉的冷意一丝一扣如蚕丝贴着肌肤缠绕而上,似乎连声音都被寒冷侵袭,“安德三,这场火来得真是及时,就好似这场雨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的及时。”
安德三黑眸微冷:“奴才以为她们二人不是都死了便是只得一人存活。”
坤宁宫西偏殿寝室之中,一座临时搬来的六扇屏风将寝榻与外面隔绝开来,屏风里头人影穿梭晃动,不时传出太医嘱咐宫女做事的低沉声音。
朱颜被玄烨拦在了外间,只能干巴巴坐着,着急却不能表露,如坐针毡。
玄烨目光从未离开朱颜:“内监来报坤宁宫走水,把朕骇着了,所幸你安然无恙,不然朕可怎么办才好?”
朱颜一颗吊着的心缓缓归位,望着玄烨因过分担忧急切而被雨水濡湿了的顶戴,不禁上前为他取下,一面道:“皇上又急了吧?看你被雨淋的,我这不好好儿的么?”语声渐染哀叹,“只是可怜了圆月和宫棠。”
玄烨牵过朱颜双手,方一触碰到冰凉的肌肤,眉头不由得高高皱起,两眼一瞪,苛责道:“还说朕,这双手都冻成冰了!”目光随后移向朱颜身上,终至鞋面,更添了一丝不悦,“来人,即刻给皇后换装,再速速备个汤婆子来。”
一番有条不紊的忙乱,帝后二人各自端过宫女奉上的姜茶,二人各怀心事。玄烨只略略喝了几小口便将茶盅随意搁下,不悦之色溢于言表:“近来后宫风波不断,坤宁宫更是不时闹出人命,朕就是想撒手不管都无法安下心来。”
朱颜心中微微一紧,旋即起身深深一福,低眉顺眼:“是妾管治无方。”
玄烨亲手扶起朱颜,半是心疼半是低斥:“朕并无苛责你之意,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若是坤宁宫不祥,朕还是为你另择一处宫殿吧?眼下适逢走水,也需时日清理修缮,不便居住。”
朱颜道:“妾先谢过皇上隆恩。只是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坤宁宫本是凤翔之地又岂会是不祥之所?近来风波不断妾相信并非天意,只要皇上给妾多些时日,妾定会查清这来龙去脉。”
玄烨一面牵着朱颜落座高位,一面轻声道:“近日你要查清的事情可真不少,朕实在是怕你累着。不过你既然这么想,朕依你就是。朕已命人速速清理烧毁之地,所幸上天护佑,大火并未蔓延,左不过是一处小小耳房,离你居住的寝殿有些距离,修缮之时应不至扰你清净。圆月的尸身也已抬出了坤宁宫,他们自会妥善安置,你就不必为此伤神了。”
朱颜眼前浮过圆月清朗秀气的面容,忽然心头泛过一阵酸楚,不自觉间竟发现声音都哽咽了几许:“圆月……”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平嫔哀戚的哭声:“姐姐!姐姐……你可还好么?”进得殿中她才发现玄烨也在,一怔,忙不慌福身:“皇上万圣金安,皇后万安。见着皇后娘娘凤体无恙妾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着地了。”
玄烨只瞟了平嫔一眼,淡淡道:“起吧。”
朱颜勉强笑笑:“说到底还是亲生妹妹好,还是平嫔记挂着本宫这个亲姐姐。赐座,来人,上姜茶。”
“谢皇上、皇后。”平嫔旋即落座,一双清澈滴溜的眸子不住往内室瞟去,“姐姐,究竟是伤着了谁?可严重?”
朱颜轻叹一声,道:“大火困住了圆月和宫棠,宫棠太医正在里边儿治着,也不知是好是坏,本宫这颗心七上八下的。”
平嫔神色慌张,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圆月呢?”
朱颜冷眼看着,不动声色,只是刻意哽咽了声音:“圆月……已经殁了。”
“什么?”平嫔很是吃了一惊,转瞬已是梨花带泪,哭腔浓厚,“圆月……她怎会葬身于火海了!她伴着妾长大,待妾如同亲姐,她吃过不少苦头,妾还想着将来为她向皇上皇后求一门好亲事,何曾想过她竟会这般惨死!姐姐,为何会无端走水?究竟是天灾亦是人祸?”
“妹妹这话问得好。”朱颜端出哀戚神色,叹道:“快把眼泪擦擦,皇上面前别过于失态才好。坤宁宫走水乃是大事儿,是天灾也好,人为也罢,总是会查明的。前头已无端死了两名内监,这会子又险些出了两条人命,可见事出绝非偶然。”
玄烨点头,道:“皇后说的没错。”年少俊容一肃,一时满室无声,“安德三,宣坤宁宫所有奴才进殿。”
“嗻!”安德三岂敢有一瞬的耽搁,忙不迭便宣人进了殿。
一应宫人齐齐整整垂首跪着,满殿针落可闻,愈显得内室太医和随旁宫女救人的嘈杂声,令人心生不安和凝重。
玄烨手中把玩着玉扳指,状似漫不经心道:“是谁最先发现的走水?”
小信子于人群中低低应答:“回皇上,是奴才。奴才起先是闻着了烟火味儿,这才看见了不远处的浓烟,匆匆赶过去时,屋里头已全是大火。奴才没有听见里头有呼救声儿,也不知是否有人,想推门看看时才发觉门上上着好大一个锁儿。门既然从外头上了锁儿,奴才还以为里头没人呢。”
平嫔疑道:“如此骇人的大火,她们二人怎会没有发出半点儿呼救声?难道是……走水之前她们已然被人打晕?”
朱颜摇头:“就当是事先被人打晕,被火灼烧的疼痛已足够把她们疼醒。若说走水之前两人皆已遇害倒是说得通,如若宫棠也一同殁了,可宫棠却还活着,这便说不通了。”
玄烨沉声道:“门从外头上了锁,显而易见是有人蓄意放火谋杀,既然是蓄意,自然不愿让人过早因为呼救声而救下人来。小信子,人救出来之时是否周身都被绑着,嘴里又塞着布条?”
小信子恭恭敬敬回道:“回皇上话,确如皇上所言,皇上英明。”
朱颜闷闷呼出一口气,道:“这便是了。”
玄烨怒而拍桌,“简直胆大妄为!还将皇后放在眼里吗!明目张胆在坤宁宫如此行凶!待查明何人所为,朕必要他五马分尸!”
满殿宫人无不噤若寒蝉:“皇上息怒。”
这时太医从内间匆匆出外禀报:“皇上,皇后,宫棠姑娘……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