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从阶上掠下,二话不说阴着脸直奔东暖阁而去,天际暗沉如他的脸色,不多时点点的雪花渐渐化为鹅毛,漫天无羁而下,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恍若未觉。一路上太监宫女跟在他身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此时整个坤宁宫已经是惊雷炸响,四处可见宫人内监屏气搜寻皇后的身影,无不神色仓惶。玄烨双拳紧握,双脚刚跨进寝宫的门槛便直往凤榻而去,“芳儿?芳儿……”——却在转过屏风之后深深愣住了。
那榻上静静躺着的不正是赫舍里流芳么?
榻上假寐的朱颜蠕动了下僵硬酸疼的躯体,假意满面睡意被无端吵醒的模样,困困顿顿睁开了双眼。
玄烨一呆之后是大喜,“芳儿?你……方才去哪了?”说着坐到榻上托起意欲起身的“赫舍里”,拥她入怀,“你吓坏朕了……”
朱颜整个身子刹那僵住。下意识地,抗拒的心理使得身子往里挪去。玄烨察觉,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却并未收手,反而跟着往里靠近,几乎是强硬地搂“她”入怀。
朱颜一愣、一惊。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遍达他全身,仿佛浑身血液在瞬间滚烫沸腾,身上这幅皮囊的四肢百骸似乎对玄烨流淌着难以言明的亲近熟悉情愫,他竟分不清这暖意是来自玄烨的身上还是自己心底里油然而生的。眼前逐渐明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玄烨,奇怪的是竟觉得他是早已见过千百回的故人——他见过他!就在他曾经重复了多次的梦境里!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复做关于一个古人的梦,梦中的那个人和眼前所见之人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渐渐凝成了眼前这个活灵活现的人——清代的帝王。真正的玄烨,原来以为只存在于泛黄历史之中的玄烨。端正明朗的五官,炯炯而深邃的双眼大而有神,挺拔略带鹰钩状的鼻子,两颊上虽微微有少时天花遗留下的零星痘痕,但需细看才能看出,并未能影响他眉宇之间的英气。翩翩年少,神气清明,虽是十六少年郎,却已隐隐透着浑然天成的天家贵气。只消一眼,此生不再忘却。
朱颜大感不自在,与生俱来第一次乍然升起一股子无所适从的迷乱感,暗自低喃,声若轻羽:“……这就是林夕夕口中的‘康师傅’?”林夕夕是个十足十的清宫戏迷,成天在他耳边絮叨什么清宫剧穿越剧,她最喜欢的皇帝就是眼前这位了,说喜欢的原因就是因为康熙对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痴情钟爱一生。受林夕夕荼毒,他对眼前这位康熙大帝印象极其深刻——是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常常梦见玄烨。思及此,他脑中忽然一激灵,眼前这张脸和以前梦里那张脸是一样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依然是在做梦?
不料玄烨耳尖,听得还算清晰,“康……师傅?”
朱颜望着眼前比他真实年龄整整小上近十二岁的“小男孩”,嘴角忽然扬起一抹促狭的浅笑:“红烧牛肉面。”刻意模糊了声音。
玄烨错愕:“嗯?”
朱颜忍住没笑出声。
静默须臾,玄烨愈加搂紧了“赫舍里”,极力摒除心中隐约浮生的怪异感觉,斜眼瞪向梁九功,怒叱:“这坤宁宫的奴才都是如何当差的?方才是哪个狗奴才谎报皇后失踪?给朕拖出去杖毙!”
“杖毙?”朱颜咋舌,脱口而出,“你丫是杀人狂啊?”
玄烨瞪大了眼,怔住。
梁九功敛下眼皮子,躬低身子道:“皇上息怒。定然是哪个不中用的奴才一时看走了眼,奴才这就去把他揪出来。”
“等等!”朱颜见人命关天,心里斟酌须臾,急忙出声,“皇上,因妾连日病着,奴才们没日没夜辛劳服侍着,难免有憔悴眼花的时候,如果因一点小错就动辄杀人实在是有违圣人之道。”他刚才的的确确是“失踪”了,宫莲并未看走眼,这床才多大?床上有没有人一眼看去便一清二楚,又怎能看错?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玄烨捋了捋心头的怪异感,为“赫舍里”顺了顺鬓边乱发,吹气般在耳畔轻言:“你就是太过善良了才易招人欺凌。别说后宫众妃了,就是这些个奴才你都过于仁慈了。芳儿,你是堂堂的中宫,适当之时也该端出皇后的威仪来。”
这千古一帝的柔情淋漓在目,竟是这般的热人心肠。朱颜心思流转,缓缓离了玄烨怀里,颔首,道:“多谢皇上,皇上的话妾当铭记于心。”
玄烨凝了“赫舍里”半晌,喟然道:“怎的经了此次变故你对朕竟变得疏远了许多?芳儿,朕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朕允诺你会让害你的人不得好死,你不要这般待朕,好吗?”语毕,身子俯下,伸开双手,含情脉脉便要拥下。
朱颜一惊,整具身子嗖地往里移去,因过于用力,发鬓上的和田玉簪滑落黄缎被褥上,一顶秀发顿时倾泻而下。一双赫舍里的美目满满的排拒之意,衬得眼角的嫩粉泪痣盈盈欲坠。
玄烨一呆,深情之眸转为莫大失落,半倾的身子僵了许久才起身,背对着朱颜的面容尽是黯淡,声音渗入了几许辽远的飘渺:“梁九功。”
远远立在棉帘子边的梁九功应声:“奴才在。”
“鉴于皇后求情,那谎报皇后失踪的狗奴才朕便不加以追究了。”朱颜一听这话心头一宽,不料下一瞬玄烨的话又令他心上一紧,“只是,今日之过加上前次之大错,坤宁宫这般无用的奴才皆不可饶恕,既然皇后已无大碍,朕的旨意也可宣下了。”
朱颜慌忙张口:“皇上……”
玄烨抬手,“皇后不必多言。这些个不长进的东西不受罚是长不了记性的,一次错误已是不可饶恕诓论两次?梁九功,你还愣着做什么?动手!”
“嗻!”梁九功临去时看了朱颜一眼,眼中颇有几分恳求的意味。
朱颜咬紧了唇瓣,几度张口欲言却在看到玄烨阴晴不定的侧面时只能往肚里咽去。他能感觉到玄烨无法遮挡的薄怒,而这怒气全只因“赫舍里”的刻意生疏,那帮奴才也不过是玄烨泄气的工具罢了。
不多时,外间此起彼伏响起杖责与掌嘴之声,刚开始一干奴才也只是闷哼出声,待挨的打多了痛极了这才纷纷咬牙低低呻吟,却愣是没有一人胆敢讨饶,更无人敢放了胆子大声哀嚎。
鹅毛大的雪此时正下得欢,地上昨夜的积雪还为得及化开眼见又裹上了层层新雪。大雪洒落在受杖责之罚的太监们伤口上,沾了鲜血的热气,慢慢晕了开来,像极了朱红色的野蔷薇,妖冶而瑰丽。
耳中不断刺进的呻吟搅得朱颜心神不宁,忍着头痛起身跪立榻上,肃容道:“皇上果真执意惩罚奴才们必得连同妾一同罚了去!有其主便有其仆,奴才们有错自是妾调教无方,该受罚的是妾而不是奴才们,还请皇上明鉴!”
玄烨神情颇有松动,刚想伸手去扶朱颜孱弱欲倒的躯壳时,外间冷不丁起了另一阵喧哗。玄烨隐然蹙眉,正欲开口询问,外间忽地停了杖责、掌嘴的刑罚,于是乎那一阵声若悲鸣之箫的喧闹声一时破空而至。
“本宫要面见圣上!你们这帮奴才拦着本宫做什么?还不快去通传!皇上一定会见本宫的!一定会的,快去!快去啊!”
坤宁宫宫门处,含了哽咽哭声的女子清丽的面容若纸,一袭紫锻芙蕖斗篷的系带松了一截而浑然不知,发上的紫罗繖随着她的大声呼喊而颤颤巍巍。她身后的宫女神容同她一般悲切,撑着油墨红梅纸伞为主子挡着大雪,嘴里不断碎碎劝说着:“娘娘,您这是何苦呢?在这当头皇上是不会见您的,您还是随了奴才回宫吧!娘娘……”
梁九功一见来人内心便犯了嘀咕,面儿上仍是恭恭敬敬,行礼道了万福:“忠妃娘娘万福。皇上这会子正在气头上,不宜面见娘娘,娘娘还是请回吧!”
瓜尔佳氏眉梢一抬,语气里渗入了些许强硬:“本宫确有要事相求皇上,劳烦公公为本宫通传。”
梁九功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娘娘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儿,皇上适才动了怒,正在里头训罚一干奴才呢,就连皇后娘娘也劝不动。”说到这压低了声音,“恕奴才多言,鳌拜谋逆一案皇上本无意迁怒于娘娘,娘娘这会子正处在风口浪尖儿上,本该是避嫌的时候,怎的偏偏往风口上撞呢?如若触怒了圣颜则后果难料啊!”
瓜尔佳氏水眸之中隐忍的泪水打着转儿,颤抖的声音越发哽咽,面容虽是悲戚却也难掩倨傲之色,倒也真是将门之后,“本宫整个家族都岌岌可危了,还会在乎自身么?”言毕,猛地推落油纸伞扯起裙摆便往门内闯入,边哭喊,“皇上……皇上!求您见见妾吧!皇上,您当真不念一丝旧情么?妾的阿玛是受人诬陷的呀,他对大清、对皇上忠心耿耿断无谋逆之心啊!皇上……”声声见泪,断人心肠。
梁九功脸色一变,挥手叫上守门的太监拦住瓜尔佳氏,不料瓜尔佳氏本会些拳脚皮毛功夫,当下又失了理智,力气岂是小小太监所能制衡得了。且她家族虽已蒙罪,玄烨早前对她颇有恩宠如今也没有废其位份之意,到底还身在妃位,奴才们不敢过于放肆。
瓜尔佳氏跌跌撞撞进了宫门,尚未靠近东暖阁宫门已被御前侍卫拦下,阻在了中庭之中,她“扑”地一声直往雪地里跪下,对着明明敞开却离她很是遥远的朱红宫门狠狠磕了好几个头,“皇上,您就见见妾吧!皇上啊,妾的阿玛乃我大清开国功臣啊!阿玛对皇上殚尽竭虑忠心可表,皇上怎可听信小人谗言降罪于他?求皇上明察,为妾的阿玛平反!阿玛是冤枉的……皇后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代妾求求情罢!皇后娘娘……”说着又重重磕起头来。她身后随跪的宫女眼见规劝不住,止不住地悲泣。
内间玄烨本就心有不满,听见外间这番动静不免心烦意乱,对着刚急急掀帘入门的梁九功劈头就是怒喝:“你倒是会当差!连个人都拦不住!”
梁九功屈膝跪下,颤言:“皇上息怒!实在是忠主子她……奴才劝不住啊!”
梁九功话音未落,瓜尔佳氏的哭喊声有增无减地传进:“阿玛纵使结党营私,但绝无谋逆之心!阿玛已经年迈,如有异心又怎会等到今时今刻?皇上当真不顾君臣之情欲置阿玛于死地么?我瓜尔佳一族何其无辜!皇上怎可如此无情……”
听到这,朱颜心里已是明白了十分。明了忠妃是鳌拜之女,此番正是为了鳌拜求情而来。只是史上的鳌拜最终的下场……忠妃这样闹腾终是于事无补的。偷觑向玄烨,忍不住还是启口:“皇上,外面天寒地冻的,忠妃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皇上不如见见她吧?”
玄烨面色不霁,冷哼道:“她愿跪就让她跪着去!梁九功,你去回了她,朕是不会见她的,让她滚回承乾宫跪着去!”
“嗻!”梁九功低着头矮身掀了帘子出去,见了瓜尔佳氏冻紫了的一张脸,心中哀叹一声,“娘娘,您快请回吧!皇上说了不见您,您就是跪死在这儿皇上也是不会见您的。”
瓜尔佳氏胡乱抹掉面上和着雪的泪水,一抹悲凉的恨意上了眼底,“那本宫就跪死在这儿。”
“唉!”梁九功摇头道,“娘娘越是如此皇上越是生气,一旦龙颜大怒娘娘只怕自身都难保。还是听奴才一句劝,回宫吧!”
瓜尔佳氏眸中再无泪水流出,眼神渐而变得混浊而怨怼,声音也变得凄厉直剜人心:“阿玛为大清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半辈子枉顾性命驰骋沙场最终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么?皇上只记其过却不念其功,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皇上啊皇上,你不是以仁治天下么?你这般的薄情寡义就不怕天下人齿寒么?”
这番话一出,朱颜暗自吸了口凉气。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皇权受胁,而瓜尔佳氏句句提及鳌拜功劳,声声戳进玄烨禁忌之肋,不但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适得其反。默默察看玄烨脸色,果见他眸中有杀光乍现,虽只是一瞬而过,却看得朱颜心中一颤。
玄烨背手于身后,缓缓地,冷冷地:“瓜尔佳氏忠妃德行有亏,恣行无忌,着废除妃位降为常在,改封号‘忠’为‘愂’,禁足承乾宫,无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愂者,悖也,即悖逆之意。这样的封号比之褫夺封号更加折辱上万万分。
“常在!”庭中梁九功听得旨意声调抖然提高,夹杂着尖厉的警示意味儿,“愂常在再不回宫那便是执意抗旨,休怪做奴才的放肆了!”
瓜尔佳氏听到圣旨的那一刻,脸色竟浮起一抹极艳丽的笑靥,仿佛这是一道晋封的旨意,从此殊荣无限。笑至最后,无声的笑渐而成了仰天狂笑。梁九功眼神示意近旁太监上前,抬手做了个手势,其中一名太监会意,重重挥掌击在瓜尔佳氏后椎上,再将晕厥了的冰凉皮囊抬出了坤宁宫。
暖阁中,铜锦纹兽三足暖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偶见传出微微“噼啪”响声,一室暖和犹如置身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