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疾风骤雨,不时一记惊雷搅动着所有人的心魂。大雨带来的冷意横冲直撞,如灵活翻动的藤蔓,一丝一缕缠绕上殿内诸人单薄的体魄。
朱颜坐不住了,急道:“伤势如此严重么?本宫进去看看……”却被玄烨制止。
“皇后莫急。”玄烨眼底的怒火夹杂着一丝难得的柔情,凝着朱颜,“火吻之人只怕是可怖骇人,皇后不要接近。孙太医,无论如何也得留着宫棠一条命,行凶之人还需靠她指认呢。她若是死了,行凶之人抓不到,朕就让坤宁宫的所有奴才一同陪葬,”森冷眸光扫视一地宫人,“这些人当中必有行凶之人,宁可错杀一百,决不可放过一个,朕要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之尊是如何不可欺凌!”
朱颜心头微微一震。耳边便只听得满殿宫人战战兢兢的“皇上息怒”,半晌才回过神来,“皇上言重了。无辜之人怎能让其白白受冤而死?宫棠向来身子骨硬朗得很,既已逃过此劫,妾相信她定能保住性命。孙太医,你且仔细说说宫棠的伤情。”
孙之鼎躬身应道:“皇上、皇后,宫棠姑娘身上的灼伤处倒是不多,只是手脚小幅灼烧,已用药物清理过了,如若能活下来,伤处不受感染倒是无大碍,只是留下丑陋疤痕却是在所难免。其致命之处在于吸入过量高温浓烟,积物于喉中,致呼吸不畅,微臣已施针灸,方才催吐了两次,原该有好转,眼下却再度陷入昏迷,高热不退,若三日之内依然反复高热,昏迷不醒,微臣便无力回天了。”
朱颜道:“尽你所能便是。”
孙之鼎只低着头,不敢伸手去擦满额头细碎的冷汗,“太医院必定竭尽全力保宫棠姑娘一命。如今微臣该做的都做了,余下的只能看天意了。”
玄烨蹙眉挥手。孙之鼎立即会意返回内间救治宫棠。
“都退下吧。”朱颜无波眼眸在众人身上轻轻转了一圈儿,“小信子留下。”
见宫人尽数散去,平嫔用绣花丝绢拭去眼角晶透的泪珠,哽咽道:“皇上、皇后,妾想回去备些银钱打点打点圆月的家人,妾便也告退了。”
玄烨面色趋于平静,只淡淡道:“毕竟曾经主仆一场,快去吧。”
朱颜喝下半碗姜汤身上才慢慢有了一股暖意,冷眼看着平嫔远去,才缓缓开口道:“小信子,坤宁宫里平日谁和小运子、小桂子走得近?”
小信子略有迟疑,“是奴才和黄钰。”
朱颜定定盯住小信子,话中有话:“你是第一个发现走水的人。”
小信子一哆嗦,说话也不利索了:“皇、皇后娘娘……奴才绝非凶手,奴才虽和小运子、小桂子走得极近,却也不到那为他们二人豁出性命报仇的份儿上,况且奴才觉着他们二人的死颇有蹊跷,绝不是圆月姑姑、宫棠的过失,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谋杀她们呢?还请皇上、皇后主子明鉴!”
玄烨和朱颜对视一眼,薄唇上扬却无一丝笑意:“还算你聪明。朕问你,小运子二人的死既然不是圆月、宫棠的过失,那么,会是谁的过失?”
数九寒天,小信子冷汗直冒:“回皇上,奴才、奴才以为小运子、小桂子的死和纵火焚烧圆月姑姑、宫棠为同一主使者所为,都是为了杀人灭口。而这个人绝非皇后娘娘,因此此事绝非皇后娘娘的过失!”
朱颜抿了口姜汤,眼中透出对小信子的一丝寻味:“杀人灭口么?你仔细说说你的想法,别怕,说错了皇上和本宫都不会怪罪于你。”
玄烨平声道:“说。”
“嗻……”小信子唯唯诺诺,“小运子、小桂子是打捞颜贵人尸身的人,诸人皆知,皇后娘娘认为颜贵人身上搜出的玉佩是他们之中一人趁人不备做了手脚将玉佩偷偷塞入尸身手中,嫁祸于慧妃,他们二人遭皇后娘娘审问,难保不会招供,为保万全,最好的办法便是杀之灭口。而负责二人饮食的圆月姑姑和宫棠便是最好的杀人工具,只要事后再将这杀人工具灭口,一环扣一环,到最后便谁也不知主使者是谁了。不仅如此,宫里头只怕还会传出皇后娘娘为保慧妃,不惜巧设名目为慧妃灭口,末了皇后娘娘反倒成了那杀人灭口之人!”
“谁敢如此污蔑皇后!”玄烨冷然轻斥,顿了顿,又道,“皇后,这小信子倒是个可塑之才,将来磨他一磨,也不输安德三。”
朱颜附和一笑,转头正色道:“小信子,这些天你什么事儿也别做了,就盯着黄钰吧,直至宫棠醒来之时。”
小信子呆了须臾,慌忙应下了。
是夜。玄烨留宿坤宁宫。
玄烨独自一人于寝宫之中翻阅奏折,手中翻动着纸张,眼神却不时往玄关处望去,原本披在肩上的黑狐织金团龙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都不自知。
棉帘子被人轻手轻脚掀开,一股子冷气随着梁九功簌簌而进。他手中呈着温热汤羹,蹑手蹑脚搁置在玄烨身前的案几上,又静静倒退两步躬身站着,随侍在侧。
玄烨随手扔下手中奏折,捏了捏鼻梁骨,问道:“皇后还没回来?”
梁九功回道:“娘娘走了还不到一刻钟,这时辰想必是不会回来的。皇上莫忧心,娘娘有安德三随同,又有纳兰大人暗中保护,纵然那些个鬼火多么的骇人,娘娘只会安然无虞。”
“朕还是瞅瞅去。”玄烨起身,却不知是久坐伤神亦或是积劳过度,眼前忽有黑光掠过,身子微微一倾,梁九功猛一吃惊,慌忙扶住了。
“皇上!”梁九功低呼,“皇上略有不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龙体欠安,奴才还是宣太医给您看看吧?”小心翼翼扶着玄烨坐下,利索拾起地毯上的大氅披到玄烨肩上。
玄烨定了定神,眼中掠过一丝不解,旋即摆手道:“不必了,一宣太医势必惊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如此一来皇后又将添多一桩头疼事儿,后宫已经够乌烟瘴气的了,朕就别再添乱了。朕好得很,你随朕找找皇后去。”
梁九功摇头叹气,“皇上爱重皇后,可您也得顾惜着点儿龙体才是啊!您说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如何能出外吹风?娘娘就是心疼您的身子才不让您一同前往,娘娘还特地嘱咐奴才给您热上一盅汤羹,娘娘还说了,若是奴才不能看住皇上,让您出去撒了风儿,回头定重重惩罚奴才。皇上,娘娘这也是爱重您哪,您回头若是撒了风着了风寒,可不得惊动太皇太后、皇太后?届时娘娘可就没法儿安心查那鬼火之事了。”
玄烨斜睨梁九功,没好气道:“就你话多。”却也旋身回了座。
梁九功这才眉眼带笑:“皇上,您趁热喝点儿汤羹,坤宁宫小厨房做出的汤羹您是最喜爱的了。”
大雨方歇,深宫之中四处弥漫着一股湿冷之气,如毒蛇般四下游窜,仿佛还“咝咝”吐着寒气。
入了夜的宫闱晦暗不明,宫灯难以照明每一处角落,更多的深墙冷瓦为黑暗所吞噬,整座宫城都笼罩在无声的暗黑和死寂之中,每一处黑暗似乎都暗藏一只吃人猛兽。
乌泱泱的寒鸦偶被飘荡的鬼火惊起,怪叫着逃离开去。人面鸟在更高的天际遨游,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睥睨着整座沉睡的皇城,就好像它们才是这个皇城真正的掌控者。
沉闷的马蹄底敲击潮湿石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街响着。
安德三垂首紧随其后,着急道:“皇后主子,天儿冷,您怎么就半途下了轿撵了呢!这天儿可没个准儿,一会要是再下雨了呢?”
朱颜加快脚步,“不摆脱他们,皇上可不就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安德三脸僵了僵,心上突然袭来一种不祥之感,战战兢兢问道:“皇后主子,您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冷宫。”
安德三打了个寒蝉:“皇后主子,冷宫那边奴才叫人盯着呢,并无传来任何异动。”
朱颜并未放缓脚步,幽幽道:“冷宫那地方……即便你吩咐人盯着,他们想必也不敢深入其中,就是进去了,出不出得来还是个问题呢。时间紧迫,如此一来,我还不如自己进去一探究竟。”
朱颜在擒澡堂中匆匆换过早已备妥的太监服饰,马蹄底鞋随意一扔,携了一脸苦相的安德三偷偷潜出。早前为便于禁卫四处梭巡,已破例暂免各处宫门晚间下匙,这回倒是极为方便他们主仆二人偷偷行事。容若那边也已打过招呼,是以禁卫一旦见着安德三均打过照面后便轻易放了行。过乾东五所,再往北走一段路便已现荒颓之景,寒风掠过之时,空气中仿佛已经夹杂着冷宫的腐败死气。
黑云压低,雨点逐渐低落。
朱颜脚步缓了缓,侧面道:“你要是害怕便留在这儿等。”
安德三下意识偷偷环顾了四周,脖子被寒冷一吹,只差没浑身哆嗦,“主子说的是啥话儿呢!奴才哪儿能让您独自一人进那晦气的地方?奴才不怕!奴才护着主子!”
朱颜轻笑出声,“就你这样儿你还护着我,我可先告诉你啊,那地方夜里可真的吓人,听说真正的鬼都在里头呢!回头你若是吓尿了裤子别觉得丢脸啊!”
安德三挺直了腰杆,愣是死撑着:“奴才真的不怕!主子不怕,奴才就不怕!不、不怕!”
“你们古人最信鬼神了,不怕才怪。”朱颜嘴唇上扬,嘀咕了一声,兀自向前走去:“得了,走吧!”
远远的,寒风中送来一阵阵歌声,竟是出奇的悦耳动听,只是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又悲凄如泣,恍惚听起来犹如女鬼的哭声,闻者无不起鸡皮疙瘩。
主仆二人蹑手蹑脚进了破败大门,哀怨的歌声犹如在耳边丝丝环绕。庭院依然荒草丛生,半空飘忽扑闪的鬼火在这般情景下愈加诡异可怖,一脚就像是踏入了地狱之门。
朱颜虽然是第二次来冷宫,却不曾仔细观察过,驻足凝望院子上空略微密麻的鬼火群,不禁疑道:“这儿的鬼火比任何地方的都多,你发现了吗?”
安德三早已缩成一团躲在朱颜身后,闻言也只是探出了半颗头看上天,瑟瑟缩缩:“还、还真是……该、该不会是……”后半句“这儿真的有鬼”没敢说出口。
历来冷宫都是深宫被弃女人宿命的终结点。她们所有的期盼、不甘、怨怼、仇恨、凄苦最终都随岁月化作齑粉,或许连魂魄都被禁锢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地方,如同她们失败的人生,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经过回廊,再往里头走去,悲凄的歌声更加清晰入耳,歌声被风轻轻吹散,幽幽然,如一缕带着阴冷寒气的青烟钻入耳里,窜入心里。
主仆二人寻着歌声而去,经过偏殿时,里间点着一抹微微烛光,被风一吹,忽然灭了。这个偏殿正是朱颜上次被烛火烧脸的地方,一想到仍然心有余悸,他屏住呼吸,领着安德三悄悄绕过偏殿,当踏进第二院落时,不禁怔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异香。
雨点逐渐汇成细细雨丝。院中不出意料,荒草丛生,和前面的废弃庭院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这个庭院中央有一条青石板石块小路,上面布满青苔杂草,原本也没什么出奇,奇怪的是小石路的两边被人放置了长排白色蜡烛,一支约有一寸高四指宽,一边各一排,整齐排布,约莫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便立着一支。烛光竟是妖异的蓝绿色,和空中四处飘浮的鬼火如出一辙,一缕缕烛火在风中摇曳,大风几近吹灭之时又霍地活过来,万分诡异。
悲戚的歌声顺着小路飘忽而来。月牙隐去,夜色低迷,足有半人高的杂草丛尽头隐约有白影晃动,歌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
安德三的小腿开始不听使唤微微抖动。朱颜已无暇顾及他,心中有疑团已经如抽丝般慢慢解开。为了不惊动这里的任何人、物,他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到了极点,轻轻拿起一支蜡烛立在掌心之中,突然一愣——这白烛轻得过分离奇,根本不似一般的蜡烛那般的重量,更像是拿着一小块棉布。还没细细察看,空气中弥漫着的异香顿时扑鼻而至,显然那味道便是出自这里所有的蜡烛。而异香之中暗藏着的另一种味道对于朱颜而言,并不是陌生的。
他两眼一眨也不眨紧盯住烛火,将它托高与目平视,迎着雨丝,烛身尽淋湿,烛火却燃烧得正欢,没有一丝熄灭的征象。恰好一阵大风兜头而来,借着这股呜呜声,他对着烛火猛地吹了一口气。果不其然,烛火猛地倒向一边,就在几乎熄灭之时又陡然燃起。迎着风怔了怔,朱颜顿时失笑。大风都吹不灭它,还指望小小一口气能灭了它吗?
安德三瞠目结舌:“主子,这、这、这……”
朱颜警戒望向杂草深处飘荡的白影,对安德三做了个无声的噤声动作,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散在了空气中:“你听说过长明灯吗?”
安德三呆呆道:“长、长明灯?”抖着手指着朱颜掌心中的白烛,“这东西是长明灯?不、不是古墓中才有的吗?”
朱颜点点头,后又摇头,低声道:“长明灯燃的是一种特殊的灯油,并不是像这样的蜡烛。不过……”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隐隐的脚步声,虽然也是刻意放轻了落地的重量,但在这般氛围下,朱颜的神经提高到最敏感处,还是耳尖地听到了。和安德三迅速对视一眼,朱颜急忙将白烛归回原地,拉着安德三快速隐入了草丛之中。
天色暗黑,借着烛光隐约可见来人也是身着内监服饰,身量纤细,但匆匆而过,看不清容貌。他轻车熟路往草丛深处走去,直奔白影所在的地方。
须臾,歌声戛然而止。
细雨如丝。二人猫在草丛中,朱颜见安德三止不住的发抖,又气又好笑地拍打了他的头,低声耳语:“看看后面还有没有人来。”二人又悄悄盯了须臾,见再没人来,朱颜才伸手往白影所在的方向指了指,这一看之下不免一怔——那地方哪还有什么白影?心下一急,忙示意安德三紧跟在自己后头,率先猫着身子秉着呼吸踮着脚尖偷偷潜出草丛,沿着青石板石块小路一步一步缓慢无声地逼近方才白影所在的方向。
安德三哭丧着脸紧跟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