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外间传来安德三刻意拔高的尖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天寒地冻的,皇上可别冻着了,奴才给您备了个汤婆子,您暖暖手。”
玄烨接过汤婆子,挑眉道:“唔。皇后怕冷,寝宫里炭炉可有点上?”
安德三哈腰,道:“点上了点上了!奴才怎能让主子娘娘受半点儿冷气儿!这不还有地龙呢,阁中暖和如春,还请皇上放心。”
玄烨点头,伸手刚要去推门,却在听到朱颜带着怒气的质问声,缩回了右手。
“本宫再问你们一遍,到底是谁偷了那支簪子?”
宫莲宫棠措不及防愣住,面面相觑。宫棠抬头滴溜着一双大眼,小心问道:“皇后主子不见了簪子?”
朱颜往玄烨所站之处瞟了一眼,继续端出冷厉的面色:“寝宫也就你们两个出入次数最多,本宫的东西放在哪儿你们也都一清二楚。说吧,到底是谁偷拿了?”
宫莲没料想朱颜竟是冲着这件事审问她们,一时晃着神思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倒是宫棠发痴一会过后“哇”的一声儿就哭了起来:“主子明察……奴才可什么也没拿呀!”
宫莲咬了咬下唇,额头贴面磕了个头,“我们姐妹二人从小伺候主子,从未做过对不住主子的下贱事儿。皇后主子,奴才和宫棠虽然出身卑贱,但承蒙主子多年教诲,饶是再贪心也不至沦落为偷鸡摸狗之辈。”
朱颜略带探寻意味的眼神在宫莲面上来回梭巡,末了,不减声色:“本宫就是太过骄纵你们了,本宫真心把你们当姐妹,你们如今却做出这般令人齿冷的事儿。你们要什么本宫不给你们?偏偏偷了那支簪子!你们不是不知那支簪子对本宫有多重要!”
宫棠涕泪双下,哽咽道:“主子……簪子是在哪儿不见的呢?会不会、会不会是不经意间掉在了哪个旮旯里了,奴才给您仔细找找!”
朱颜抬眼,右眼下的泪痣盈盈欲坠,“本宫可以让你们找,可是,”刻意顿了顿,“要是找不到呢?”
宫莲宫棠顿时语塞。
“你们怎么不想想本宫为何偏偏只怀疑你们俩?凡事并非空穴来风,”忽地沉声,“今儿晚若是没人认罪,你们就在这一直跪着吧,本宫陪着。”
听到这,玄烨蹙起眉头,还没抬手推门安德三已经恰时高声道:“皇上,主子娘娘这回是真的动怒了,刚才特意吩咐奴才谁也不许进去,非得审出个所以然来,在这当口上奴才也不敢向主子娘娘通传皇上今儿晚将留宿坤宁宫,皇上您看这……”
玄烨眯眼横扫了安德三一眼,依然推门而入,“区区两个奴才,犯了事儿着人打发了就是,又何必这般动怒?”
朱颜急忙撇下大氅起身下脚踏,福下身去:“皇上万圣金安,未知皇上驾临,妾失礼了,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上前扶起朱颜,把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他手里,责备道:“阁中暖和得很,你的手竟还这样儿冷,怎么不捂个手炉?”
不好突兀拒绝,朱颜只好挂着笑脸拢下汤婆子,也借机躲开玄烨的手,“多谢皇上关心。”
玄烨落座锦缎坐褥暖炕上,睥睨宫莲宫棠,不悦道:“这两个奴才是怎么回事儿?宫莲不是新晋的掌事儿么?怎么,竟犯下偷窃之罪?”
宫莲慌忙对着玄烨俯首磕头,“皇上明察,奴才冤枉!”
宫棠也随之叩首,啜泣道:“皇上、皇后主子,奴才也没有啊……”
朱颜脸一黑,蓄意道:“依你们之意,本宫是无中生有了?”
宫莲宫棠连声呼不敢。
玄烨不耐道:“皇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吩咐下去让安德三处置就是了,何须如此劳心劳力。安德三,你这个总管内监是怎么当的?还愣着做什么?”
安德三看向朱颜,又迅速低下头去。朱颜会意,道:“皇上,妾不认为这是小事儿。偷窃之风不可长,中宫本是后宫之表率,坤宁宫决不可放任、助长此风。”
玄烨拧眉,道:“话是没错,可也不需你亲自动手才是,如若不然,养这些奴才是做什么的?”凌厉的眸光扫过宫莲又落到安德三身上,“新晋的掌事宫女不行也就罢了,难道总管内监也如此无用?胆敢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犯下偷盗之罪,看来平日坤宁宫的宫女内监竟是缺人管束。安德三,你说内务府是不是该好好儿重挑一个人换了你的顶戴?”
安德三大惊失色,脚一软扑的一声跪下,惶惑道:“皇上息怒!是奴才管教无方,奴才该死!”
朱颜的面色被昏黄的宫灯熏出了一抹朦胧光晕,眼角的坠泪痣氤氲着一点深深的朱红,恍惚间无法窥清其神色,“皇上别迁怒于安德三,他的能力妾从来不质疑,此事断不能怪他,原先妾也是打算将此事交予他处置,只是那簪子是皇上赐予妾的,妾内心放不下,这便亲自过问了。”
闻言,玄烨面上的线条顿时柔和了不少:“哦?是什么簪子让你这般紧张?”
什么簪子?朱颜内心一咯噔,心想这回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小坑了,他哪知道玄烨送过什么簪子给赫舍里啊!极力掩住尴尬的表情,他的脑子忽然灵机一动,硬生生莞尔一笑:“是皇上第一次送给妾的一枚簪子,皇上还记得吗?”皇帝送给皇后的簪子想必是多了去了,这么说总不会有错吧?
玄烨勾唇笑着,脑中回想起若干年前初次见到赫舍里流芳时的情景,那时,春风和煦,草长莺飞,在索府漫天飞蝶的庭院中,赫舍里一袭粉色镶银边苏锦绣白桃长裙并月牙白彩锦琵琶襟坎肩翩跹而至,脸上那纯净如水的笑靥至今仍深深烙刻在玄烨的心底,如同一道世间最美丽的伤疤。
“并蒂莲白玉簪,朕怎么可能忘记。莲花是你最爱之物,也最像你。尤其是花中君子并蒂莲,花开两朵,可谓同心、同根、同福、同生。”
呃……不就是一枚簪子么?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朱颜内心嘀咕道:年纪轻轻就情意绵绵的,我都二十八了还不知情为何物呢!早恋不是好孩子啊……
朱颜笑僵了嘴,“是啊,妾还记得那时流玥还小,见了那么漂亮的簪子撒泼耍赖地要,妾什么都可以给她,却惟独那支簪子是死活不肯。”
流玥?玄烨微微愣住,半晌才想起那是平贵人的闺名,想起她小产一事内心还是浮起了淡淡的忧伤,不由叹道:“她身子如何了?”
朱颜紧盯着玄烨的脸色,也随着幽幽一叹,“身子只需花些时日调养,终究是无妨的,只是……内心的伤却是不知何时能痊愈了。此时她最需要的就是皇上的陪伴,皇上可曾去看过她了?”
玄烨眉眼垂下,沉闷地把双手拢入黑狐袖口中,“罢了,朕去看看她吧。”
朱颜心头狂喜,面上却不留声色,“安德三,去取一个热一些的手炉给皇上带着。”
安德三以长袖揩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暗自舒了一口气,诺诺道:“嗻。”
玄烨牵过朱颜的双手,放在自己掌心中呵了一口气,看着朱颜瞬间呆掉的表情,“哧”地笑出了声,“承祜的满月宴你少不得操劳,朕本想推迟半月才办好让你多些时间调养身子,只是钦天监上奏,说是近两月内都没有吉祥的日子,满月宴也不宜延迟,便与太皇太后、太后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满月宴免了,来日在百日宴上加以弥补,办得体面一些,你身为承祜母亲,总得你同意才行,你意如何呢?”
手中一阵阵传来玄烨的暖气,朱颜心里别提有多扭曲了,捋了捋怪异的感觉,硬生生抽回自己的手,愣是挤出一抹温婉笑靥,“皇上说行就行,妾没有意见。”
玄烨手中骤然一空,面上仿佛有一丝难为情,却也似有似无,难以捉摸,“也好,如此你便有充足时间养好身子,朕也安心许多。昨日朕听孙太医说你的身子仍是偏寒,”柔和地看了看案几上凉透了的花茶,“那些太过寒凉的东西就别吃了,自己个儿的身子要放在心上,旁的什么都不打紧。”
心尖尖难掩尴尬地抽了抽,朱颜讷讷道:“是,多谢皇上关心,皇上快些去吧,天愈晚愈冷。”
“唔,奴才不好换掉就是,没必要太较真。朕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明、明日?朱颜心里一哆嗦,福下身时隐去了面上古怪的神情,“……是,皇上慢走,妾恭送皇上。”
夜并未深沉,零星的雪花若有若无地飘着,冷风呼呼地拍打着讳莫如深的宫墙。玄烨出了坤宁宫,不愿乘坐步辇,双手拢紧在黑狐袖口中,抿着嘴一步一个脚印缓慢地走着。
梁九功领着若干御前内监始终在玄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皇上,延禧宫离这儿还远着哪,这天儿实在是太冷了,您得保重龙体,可不能就这样儿走着呀!”
恍若未闻,玄烨仍旧埋头走着,走了约莫十来步,忽然止步,“梁九功,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梁九功怔了怔,挥手示意身后的内监向后退去一段距离,躬身回道:“奴才想……皇后一定是怜悯平贵人失子之痛。”
玄烨轻瞪梁九功,一出声口中的白气便冒出:“你说皇后这会子睡下没?”
梁九功眼皮子一抬,又迅速垂下,道:“皇上是想回坤宁宫?”
玄烨仰头望天,拂去沾在眉毛上的雪花,淡淡道:“回去传朕口谕,就说……”顿了顿,手又拢回了袖口中,“朕明晚在坤宁宫用膳。”
梁九功低眉顺眼道:“嗻,”挥手招来小福子,“你回坤宁宫传道口谕,皇上明晚在坤宁宫用膳。还有……”凑近小福子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玄烨继续于雪地中缓慢行走着,顷刻后小福子小跑着跟上一行,贴着梁九功耳语了几句。
“皇上,口谕已经传给了安德三,”梁九功皱了皱眉头,回禀玄烨:“皇后娘娘已经遣退了宫莲宫棠熄灯就寝了,听小信子的口气娘娘没审出什么来也似乎无意处置她们二人。”
沉默须臾,玄烨轻叹一声,“回乾清宫!”走了两步又止步道,“梁九功,吩咐下去,明日即刻让六库赶制一支并蒂莲白玉簪,用上好白玉,要一模一样的。”
“嗻!”
玄烨的眼睛盯着掌灯太监手中的六角风灯上的龙凤呈祥画案发了会痴,“还有,平贵人小产一事要暗中好好儿查查,后宫任何事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是关乎我大清皇嗣的,朕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梁九功神色一凛,“奴才明白。皇上早前交代的,奴才已经查明了。”
玄烨眼中厉光一闪:“哦?”
梁九功压低声音:“平贵人在坤宁宫中喝的那盏茶奴才暗中交给孙太医查看过了,茶水之中确实含有大量红花,只是不知是那茶叶的问题还是有人将兑了红花的水冲茶,若是关乎茶叶,恐会涉及到皇后……”
玄烨怒瞪梁九功,“此事定然与皇后无关。”
梁九功神色越发小心谨慎:“皇上,奴才绝无怀疑皇后娘娘之意,只是此事若要彻查,必定得动到坤宁宫中的茶叶,奴才但请皇上示下。”
玄烨伫立风雪之中,沉默片刻,眉眼高抬时,眸若星辰:“查!”
雪愈见大了。宫墙之上忽有成群寒鸦哗哗掠过,黑乌乌的鸟群中仿佛还隐藏着些许人面鸟的影子,它们都向着坤宁宫最高的一丛宫墙飞去,夜雾之中,一抹幽玄魅影迎风立于飞檐之上,衣袂猎猎,妖娆阴森的黑气自黑影四周弥漫四散,融入无边夜色。鸟群之中,人面鸟之王如闪电般飞回主人的左肩上,带血的尖嘴埋入身上幽黑鸟羽中,摩挲擦拭着。黑影嗅到血腥味,原本盯着玄烨背影的双眸忽然放红,他纵身一跳,闪入了宫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