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紫禁城中初春的阳光少有暖意,夕阳已然西下,云层中尚有最后的一抹余晖斜射在金色琉璃瓦上的一角,渐渐暗淡。庭院深深,朱门重重,偶尔有三三两两寒鸦从空中掠过,好像在告诉围墙之中的人们,深宫之中唯有它们是自由的。
昭嫔的肩舆在延禧宫门口落下,随侍在她身侧的除了咸福宫掌事宫女未艾还有原延禧宫掌事宫女圆月。
得到通传,平贵人忙从床上起身下榻迎接,须臾,昭嫔示意未艾和圆月守在门外,独自款款进了寝殿,绝美而精致的妆容被身上一袭水红片金加海龙缘边大氅衬得愈加明**人,一举一动仿佛临水仙人。相比之下,平贵人的暗淡与憔悴显而易见。
“昭嫔娘娘金安。天色已见晚,迟些怕是还会降雪,姐姐怎么还来呢?”
“本宫连日咳疾,成日躲在咸福宫养病,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实在坐不住了便急忙赶去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这不刚从坤宁宫出来就往你这儿赶了。”昭嫔亲自扶起平贵人,上下一番打量后心疼道,“妹妹当真憔悴了许多,怎么不在榻上好好儿躺着起来做什么?快,回去躺好。”
平贵人这便在昭嫔的搀扶下回了床榻,虚弱笑道:“劳昭姐姐挂心了,妾没事。姐姐的咳疾好了么?”
昭嫔于床沿坐下,细细看着平贵人,叹道:“好了,与妹妹比起来,我那小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平贵人眼眶一红,哽咽道:“妹妹命贱,算不得什么。”
昭嫔握着平贵人的手,柔声道:“千万别说这种没轻没重的傻话,你若不自重便没人把你当回事儿了。深宫孤清,咱们可比不了皇后娘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唯有自个儿对自个儿好点儿了。”
平贵人掩袖轻咳一声,面颊顿时有些潮红,“姐姐总是想得开,不比妹妹……”说着哽咽起来。
昭嫔又一声轻叹,“你还年轻,总还会有孩子的,别想太多了。皇上爱重皇后,你是皇后亲妹,俗话说爱屋及乌,皇上怎么着也不会冷落了你。这几日皇上应该天天来看你吧?”
平贵人明眸一黯,两眼起了雾气,说话间晶莹的泪珠如决堤般滚落,“就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昭嫔面现了然之色,捻了丝帕为平贵人擦泪,语气忽然变淡:“妹妹别哭,自古帝王多寡情,你要是在意得太多最终伤的就是自个儿,咱们皇上的一腔热情全用在皇后身上了,能分到咱们身上的雨露又能有多少?这还得是看咱们母家的地位,谁的阿玛官位高谁的位份便高,相对荣宠便多一点儿。妹妹,你自幼入宫,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看不透呢?”
平贵人啜泣不已,断断续续道:“昭姐姐……教诲的是,妾原本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能安安稳稳在宫中度过一生,将来能有一儿半女绕膝,可是……可是如今……妾的第一个孩子还未成型就已经……”
提及孩子,昭嫔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垂下眼眸换了丝帕一角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珠,命左右宫人退下,面色愈加淡薄如冷潭,她幽幽道:“无论如何你也有过孩子,本宫呢?入宫多少年了,竟是毫无动静,保不准儿往后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单凭这一点儿,你就胜过本宫千千万万了。”
平贵人忐忑回道:“姐姐……福泽深厚,命中怎会无子?平日让太医好好儿调理身子就是了……”
昭嫔眉眼轻抬,眼帘飞红似霞光流转,一双美目流转如璞玉,语声淡若薄云:“就算命中无子又如何?你真以为本宫会在乎吗?”
平贵人愕然,一时竟不知怎么回话。
昭嫔尖细雪白的下巴微微抬高,唇边似笑非笑:“再说本宫又怎会命中无子?将来你的孩子便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一定会视如己出,又何来无子一说?妹妹你说是吧?”
平贵人闭上双眼,隐在眼底的冷厉淹没在黑暗之中,“承蒙昭姐姐不嫌弃,姐姐出身高贵,妾自是求之不得。”
昭嫔加深唇边笑意,一席话如同泼了平贵人满头冷水:“出身高贵又如何?荣辱只在皇上一念之间。那瓜尔佳氏曾经是何等尊荣,如今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你我是有目共睹。再者说了,眼下本宫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多好,皇上判了义父终身监禁,我阿玛也被此事牵连,虽说无甚大碍但再也不如往昔。妹妹要明白身为宫嫔有所出才能有所依,来日你若是诞下小阿哥本宫必定亲自抚养,助其成才,若是不幸诞下小公主,那只能有劳妹妹你亲自养育了。”
平贵人的脸愈显苍白,她咬紧下唇,挤出一抹苦笑:“红花性烈,怕只怕经此次妾的身子受了影响,殊不知能否如姐姐所愿。如若不曾小产……或许就是个小阿哥,妾到底还是心疼……”
宫灯微弱的光照在昭嫔施满厚粉的艳丽容颜上,添了几分晦涩不明:“这就是命,你怨不得谁。”
平贵人面色一慌,欲起身下床行跪却被昭嫔按了回去,末了朦胧着一双泪眼,颤声道:“妾并不曾怨过谁,妾只怨自己,是妾自己妄自断送了孩儿一命……”
昭嫔收帕入袖,略显不耐:“行了,你也别老跟怨妇似的。”长眉一挑,眸光流转如星辰,扶了扶鬓边插满冰凉珠钗的沉重乌发,“你放心,那孩子不会妄死的。”
平贵人晦暗的眸子一亮:“娘娘打算如何?”
昭嫔并未回话,起身离了床沿落座一旁的暖炕上,扬声道:“圆月。”
立时有一名身穿紫褐宫装的宫女近前行礼,正是原延禧宫掌事宫女圆月,她匆匆走到平贵人跟前行跪拜大礼,哭着道:“贵人……贵人受苦了!奴才无用……”
“圆月?”平贵人惊呼道,“你怎么在这儿?皇上不是罚了你去辛者库做苦役了吗?”
圆月哭道:“是昭嫔娘娘求皇后娘娘开恩放了奴才回来,贵人,奴才日夜担心您的身子……”
平贵人下榻扶起圆月,“你打小与我一同长大,还未曾受过这样的苦,是我没用,连累你受苦了。”
圆月搀着平贵人回床上,取了靠垫伺候她坐好,裹好织锦棉被后,带泪笑道:“贵人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奴才会折福的,只要主子好,奴才做什么都愿意。”
昭嫔一双美目冷冷瞅着平贵人主仆二人,缓缓接过未艾呈上的釉里红瓷胎鼻烟壶放在鼻尖深深一嗅,“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妹妹,本宫知道圆月是你的家生奴才,甚得你心,你是舍不去她的,这便为你向皇后娘娘要了回来。”
未艾接回昭嫔递给她的鼻烟壶,扬声道:“平贵人可不知道我们娘娘有多惦记您呢!娘娘方一病愈就急着去坤宁宫为您讨回圆月呢,奴才看啊,就连皇上,娘娘都不曾如此惦记过呢!”
昭嫔瞥了未艾一眼,道:“你这奴才就是多嘴,说来说去也就会那么两句奉承话,听得本宫耳腻。”
平贵人微笑:“多谢姐姐恩典,妾铭记于心。圆月,还不快给昭嫔娘娘磕头谢恩。”
“不必了。”昭嫔一只手搁在软垫上,慵懒媚态尽显,“谢来谢去做什么,也不嫌累得慌。妹妹也算是有福气,圆月这丫头挺好,本宫十分喜爱她,未艾也是跟随本宫多年了,可本宫竟没觉得她能比得上圆月,本宫若是能有一个像圆月这样儿的奴才,倒是能省心不少。”说完一瞬不瞬地盯着圆月看。
平贵人眉头一皱,与圆月对视一眼,内心有暗影掠过,眼一眯,嘴一笑,“昭姐姐若是真心喜欢圆月……不如妾把她送给姐姐使唤。”
圆月一惊:“贵人?”
昭嫔眼底掠过一丝阴笑,言语轻淡:“这如何使得?圆月是妹妹的贴心人儿,本宫要是横加夺了去岂不是如同夺人之爱?本宫把圆月要了回来是想着她是你的家生丫头,凡事知根儿知底儿,有她照料你的起居总是能好快些的,本宫又哪能有旁的心思?哎呀,是不是本宫的话让妹妹误解了?”
平贵人还未开口,未艾便对平贵人蹲身行礼,清脆说了话:“圆月能得两位主子的喜爱当真是有福气的主儿,奴才笨拙比不得圆月,可奴才自入宫以来安守本分,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奴才看得出昭嫔娘娘打从心底喜欢圆月,如蒙贵人不嫌弃,奴才愿与圆月交换,奴才可舍去咸福宫掌事宫女之位让与圆月,仅做延禧宫洒扫宫女,还望贵人成全。”
昭嫔脸一黑,低喝道:“大胆未艾,主子之间的事儿岂容你插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平贵人眉眼挑高,忙打圆场:“昭姐姐息怒,哪儿有姐姐说的这么严重?未艾也是爱主心切,姐姐不但不应骂她反该奖赏她。我倒是觉得未艾挺好的,哪里就会输了圆月了?若是姐姐首肯,不如就照未艾所说的做吧!只是圆月能不能做咸福宫掌事儿的姐姐拿主意就是,至于未艾,好歹她伺候了姐姐这么多年,也算是姐姐贴心的人儿,妾怎么说也不能降低了她的身份不是?如今延禧宫尚未有主位,妾便斗胆做主让她掌延禧宫宫中之事吧,姐姐以为如何?”
昭嫔斜飞入鬓的长眉高高拧起,似迟疑道:“这……妹妹可是真心这么想?”
平贵人笑容可掬,“妾什么时候对姐姐做过违心之事了?”转头笑对圆月,笑意却不达眼底,“圆月,还不快给新主子磕头请安?往后昭嫔娘娘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了,娘娘这么喜欢你,你可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好好做人,安分做事,知道吗?”
圆月眼中泪光盈然,先是对着平贵人磕头,“奴才谨遵平贵人教诲,”转身对昭嫔磕头,“奴才谢昭嫔娘娘恩典,娘娘错爱,奴才感恩戴德。”
“嗯,真是乖巧,”昭嫔竟起身亲自扶起圆月,上下端详着她,“模样也长得俊儿,瞧这小眼神儿,水灵水灵的,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圆月浑身一缩,怯怯道:“娘娘谬赞。”
平贵人轻轻咳了几声,声音顿时有些沙哑:“昭姐姐高兴就好,但凡妾这宫里头能有什么东西是姐姐看上眼的姐姐尽管开口,妾定不吝相送。”
昭嫔咯咯笑出声,“哪儿能呢?瞧妹妹说的,本宫岂是贪得无厌之人?一个圆月就已经让妹妹割爱了,本宫又岂能厚颜无耻再向妹妹伸手。”
平贵人低头,“昭姐姐言重了。”
昭嫔踩着三寸金丝芍花旗鞋走回床边握住平贵人冰冷的手,笑意盎然:“天色愈发晚了,你好好歇着,本宫就不叨扰你了。”
平贵人作势起身,“妾送送姐姐。”
“躺着,就你现在这身子骨就别动不动就起身了,没的被这些个繁文缛节折损了身子,”昭嫔眉眼尽是无谓,“未艾,本宫可把平贵人交给你了,贵人大伤元气应多进补血补气食材,膳食方面切记依照太医所嘱,切勿贪懒懈怠了,你若是照顾不周,本宫拿你是问。”
未艾麻利福身,正色道:“奴才谨记娘娘训导,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好生伺候平贵人。”
昭嫔淡淡应了声,也没再多说些什么便携了圆月悠然回宫了。
平贵人静静躺下,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再没多看一眼未艾,隔着纱帐平声道:“你先下去,叫小于子进来。”
未艾眼中光芒闪烁,恭顺应道:“是,奴才这就去,贵人若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尽管吩咐,昭嫔娘娘嘱咐奴才要好好儿伺候贵人您,从今以后您就是奴才的主子,奴才没圆月本事儿大,但是好好儿伺候人的本事儿还是有的。”
平贵人隐在纱帐里边的脸面缓缓荡开一抹冷笑,语声依旧平淡无波动:“嗯,快下去吧。”
顷刻,小于子弓着腰虚着脚步进了寝殿,“贵人可觉着舒坦些了?”
“扶我起来。”平贵人两手撑着床沿坐起,小于子忙上前搀扶,引了她落座暖炕上,“舒坦?就是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小于子惊道:“那可怎么了得?奴才这就去传御医。”
平贵人低声骂道:“你这榆木脑袋!”
小于子缩了缩身子,“贵人息怒,奴才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平贵人冷哼一声,“本贵人的身子自然是会好的,不好的是心病。”
小于子偷觑一眼寝殿外间,压低声音:“奴才知道贵人心病何在,只是……昭嫔咱们得罪不起啊!贵人若是看未艾不顺眼,奴才想办法把她……”
“说你蠢你还真是愚不可及。”平贵人冷冷瞪着小于子,“不仅不能动她还得像待圆月一般待她,她是昭嫔的人,怎么可以在延禧宫中出事?”
“是是是,奴才明白了。”
平贵人静了须臾,望着窗外的飘雪出神道:“倒是圆月……若是死在咸福宫中,又留下昭嫔虐她的遗言,这该如何是好?本贵人终究是舍不得她的。”
小于子面上掠过一丝惶恐,下一瞬却谄笑道:“贵人慧心巧思,奴才受教于心。”
平贵人嗤笑出声,“怎么,本贵人方才说了什么让你有此顿悟?”
小于子哈腰嘻笑道:“贵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平贵人满意颔首,道:“咸福宫里的眼线可靠吗?”
小于子连连点头:“可靠得很,是奴才的徒弟,机灵着哪!贵人请放宽了心。”
乾清宫中,玄烨正凝神细看奏折,提起沾满朱砂的毛笔却停留在纸张上,迟迟未下笔,朱砂滴于纸上,洇成了残梅花瓣。
小福子在旁偷觑良久,才敢端了温茶近前伺候,小声道:“皇上,您喝杯茶醒醒神儿。”
玄烨回神,扔下手中奏折,端过红木托盘上的茶盅,掀开茶盖却只盯着杯中的茶叶看,半晌似自言自语道:“茶?”
小福子倒退一步,默不作声。
玄烨依旧盯着茶叶看:“今日为何不见金镶玉?”
小福子恭声答道:“回皇上,师父……吩咐奴才往后都不许用金镶玉,说是皇上您近日不爱喝。”
“哦?”玄烨放下茶盅,挑眉,“朕不爱喝的茶朕自己为何却不知?”
小福子怔住:“皇、皇上……奴才不知啊,奴才只是照师父吩咐做事……”
玄烨面无表情站起,负手而立,声音深沉了几分:“梁九功真是愈发有本事了。人呢?传他来见朕。”
片刻后,梁九功耷拉着脑袋哈着腰身,顶着寒碜的笑容垂头低语:“皇上圣安。”
玄烨眼不离奏折,“你有事儿瞒着朕?”
梁九功浑身一僵,“回皇上,奴才……奴才……”
玄烨兀自挥毫批奏折,不紧不慢道:“为何撤换金镶玉?”
梁九功眼神闪烁不定,挥手遣退小福子等一干御前宫人,期期艾艾好半会儿才咬牙道:“回皇上,那茶叶……确实不干净。”
玄烨提着笔的手顿住,只觉胸口一时窒闷,眸光几番变化后,冷淡了眸色,如一池清水忽然冰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