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明黄帷幔垂下,太皇太后的身影渐渐模糊,沉稳淡然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出:“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皇后,你这个皇后倘若长久没有半点儿长进,最终也难逃鸠占鹊巢的命运。皇帝只能有一位皇后,而大清的好女子千千万万。自古弱之肉,强之食,能者胜任。你记着,哀家能给你后位,却保不稳你一世的高高在上。皇帝能给你真心,你也莫要十足信他允诺你一世不离不弃这般看不见摸不着的誓言。丫头,凡事当靠自己,好自为之。”
廊下滴漏声声,声声传进朱颜耳里。佛堂里并无炭盆,在夜里格外冰凉。佛像庄严,朱颜静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默默望着佛像,渐渐地,两行热泪不受控地潸然而下,他狠狠揩去泪水,嫌恶地看着手上沾满的泪水,低低咒骂了一声,眼中的倔强毫不退却。
苏茉尔屏退司寝的宫女,将床帐轻轻放下,躬身后退三步,轻声道:“主子安歇,奴才告退。”
帐内传出太皇太后略带疲倦的声音:“苏茉儿,去给皇后备些热汤点心送过去。”
苏茉尔轻叹一声,柔声道:“主子待皇后用心良苦,可皇后看似并不开窍啊。”
“那丫头犟得很,你别看她长得柔柔弱弱的,可当较起真儿来,谁也治不住她的心。”
苏茉尔略作犹疑,问道:“主子莫非已不疑心皇后了?”
账内沉默须臾,“今夜她若不来同哀家这么一闹,哀家还真是疑上心头了。你想啊,倘若毒茶叶一事主使者当真是她,她可巴不得此案就此尘埃落定,还揪着不放手做什么?岂非作茧自缚?”
苏茉尔沉吟道:“只是咸福宫那内监毕竟是咱们安插的人,他传的话儿总不会有假吧?奴才担心……方才会否是皇后为了消除您的疑心而上演的一出戏?”
帐内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深沉:“芳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哪儿有这等城府?若真是如你所说,全当哀家瞎了老眼。至于那小内监,听墙根也不过只听了半截,谁知昭妃前头还说了些什么?昭妃和皇后如今的不和都摆在了明面上,对敌之间能说出什么好话?昭妃认定是皇后放火想烧死她们母子,言语之间定然恶毒相向,必定是把皇后气极了皇后才会说出那样的糊涂话儿,人在失去理智之时的言语难免刻薄冲动,倒也未必能够真正证明些什么。再说了,咸福宫那把火不是皇帝做的好事儿么?可见皇后并未对昭妃腹中之子动了什么歪心思,倒是皇帝,哼,这孩子越发不把哀家的话放在眼里了,竟也学会了阳奉阴违的把戏。”
苏茉尔急忙躬身道:“是奴才失言了。主子也莫怪皇上,您应明白皇上此举的深谋远虑才是。”
“哀家岂会不明?只是烧宫此等大事岂非糊涂至极!皇帝究竟置祖宗家法于何地!成日里为了后妃殚精竭虑,又能有几分心思几分精力置放于朝堂之上?且莫说这些,咱们单论后宫,莫说昭妃认定那把火出自皇后之手,就是哀家都险些相信了,如此一来,那皇后容不得后妃有孕生子的谣言岂非更加令人有迹可循?”
苏茉尔叹道:“皇上为了皇后,并不止这一次乱了分寸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太皇太后也随之叹了口气,“福兮祸兮,看他们自己个儿的造化了,怕只怕情深不寿。罢啦,哀家只当睁一眼闭一眼。只是有些事情哀家可以放任,有些事情可不得不留神了,毒茶叶一事皇帝不会当真放下不管,哀家也绝不允准他不管,毕竟此事不仅关乎皇嗣命脉,背后只怕另有蹊跷,你替哀家盯着点儿。另外,吩咐慎嬷嬷和荣琳伸长了双耳睁大了双眼,莫要叫人蒙蔽了。而你,给哀家查清究竟是谁一再散播有辱皇后名声的谣言。”
“是,奴才省得了。”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的撵轿悄悄停在了慈宁门门口,宫门紧闭,外头并无守门的内监。玄烨不许人通传,夜来风大,渐渐又飘起了雨丝,他未着披风,负手站立门旁,久了不免生出凉意。
梁九功暗自着急却不敢形于色,只悄悄命人速速前去取衣,又吩咐了小福子:“你速速去一趟坤宁宫,叫他们备好手炉和生姜水,皇上今儿晚上宿在坤宁宫。”
小福子愣了愣,小小声问道:“师父,您怎么知道皇上今儿晚上定然宿在坤宁宫?”
梁九功伸手就赏了他一个爆栗子,低斥:“小兔崽子,长点儿心眼罢!还不快去?等等,再叫人备些点心汤水。”小福子吃疼,着急忙慌应声办事去了。
梁九功接过小内监手中的油纸伞,亲自为玄烨挡风遮雨,识相地不言不语,只静静相伴左右。
终于,两个时辰之后,朱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瘦弱的身影在安德三的搀扶下走出,步履有些蹒跚,发丝也已被小雨濡湿。
玄烨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扶住,“芳儿!”
朱颜抬眼看去,挥开玄烨的手,福身,冷冷道:“皇上万圣金安。”
玄烨伸手去扶,朱颜适时后退一步,使得他眼中的不忍多添了一丝尴尬:“走罢,朕陪你一道回坤宁宫。”
“不敢劳驾皇上,”朱颜直直盯向梁九功,“皇上今儿晚上不是歇在乾清宫么?不是国事繁忙么?”
梁九功赔笑道:“娘娘该知道皇上心中无不时刻惦记着您。这不,天儿又下起了雨,皇上怕您淋着,着急忙慌赶来接您回坤宁宫。”
朱颜侧身,未正眼看玄烨,只疏离道:“皇上好意,妾心领。只不过妾来时乘坐了撵轿,皇上劳累了一日,还是回乾清宫歇着去罢,妾自会回宫,万万不敢劳累了皇上。安德三,速传本宫撵轿。”
玄烨笑了笑:“不必了,皇后的撵轿已叫朕遣退了,皇后可同朕共乘朕的撵轿。”
朱颜禁不住瞪视玄烨,话未出口,又听玄烨略带戏谑的声音,“皇后若不愿意,莫非打算走回去?”
朱颜福身,气道:“妾告退。安德三,咱们走。”话音刚落,才一转身,已猝不及防被玄烨拦腰抱起,大步朝撵轿走去。
“乖乖的别动,否则朕要你好看!”
帝后二人同乘撵轿,一路相对无言。待回了坤宁宫,朱颜洗漱完毕,一进寝宫便见玄烨已在灯下打起了瞌睡,心中不免一软,蹑手蹑脚拿了披风为他披上,一只手忽然被玄烨抓住。
“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膝盖。”说着便要去撸起朱颜的裤子。
朱颜下意识缩回脚,尴尬道:“不必了!并、并没有受伤……”
玄烨只好作罢,但还是伸手抚上膝盖,轻轻揉捏着,“酸疼得很吧?也不知明日妨不妨碍走路。”
朱颜默默看着玄烨的侧脸,昏黄的烛光有些迷离,他竟一下子有些看呆了,“皇上倦了,不该再为我费心,赶紧歇着去罢。”
玄烨暖和的双手不断为朱颜揉捏双膝,动作轻柔无比,像是怕下手重一些膝盖骨就该碎了一般,“你没有什么话儿想问我么?”
朱颜伸手止住玄烨的动作,“皇上做的任何事情都自有道理,也不会有犯错的时候儿,我往后只需记着这一点就够了,旁的想多了是负累,问多了是愚昧,做多了是遭罪。”
“口齿伶俐!”玄烨怔了怔,忽然失笑。他顺手握住朱颜冰凉的双手,缓缓站起,大手裹着小手轻轻搓着,话里染上了悲意:“你这么说就是要与我生分了。此事是我不对,你怪我甚至是骂我都无谓,就是莫要如此冷言相向,好么?”
朱颜抽回双手,深深一福,眉目低垂,言辞恳切:“妾不敢,也不知皇上指的是何事,然而不论是何事,皇上都不会有错,错在妾,是妾无能,位居中宫却始终未能为帝分忧。这些年来,后宫在妾的管治下乌烟瘴气,嫔妃之间明争暗斗,害人之事层出不穷,说到底是妾管治无方,妾寻思着皇上是否应当另择能者居之,譬如昭妃便是最佳人选。”
良久的死寂。
朱颜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只看见玄烨的双手紧握成拳,渐有青筋凸起,他索性重重跪下,掌心朝下,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缓缓俯下贴于手背,肃声说道:“请皇上废除妾后位,允准妾出宫。”
玄烨面色阴沉,呼吸渐粗,霍然一声低吼:“这么多年了,你竟还在想着离开朕!朕,你舍得,承祜,你也舍得?你的心究竟在哪儿!”
朱颜直起腰身,心中的苦楚纠结一刹那泉涌而出,昂首扬声哽咽喝道:“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荒诞的噩梦,不属于这座深宫牢笼!你们为什么都要将我禁锢在这没有自由没有公道没有阳光的鬼地方!”
玄烨盛怒之中也不免一愣,旋即怒道:“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无论如何,朕的心不曾负过你,你这一生至死都终将不得离开朕,无论生死你一生都是朕的皇后!”
多年的隐忍和屈闷似乎全积攒在此刻迸发,朱颜难掩激动神色,额头上竟有青筋凸现,厉声如悲泣:“你就不怕终有一日我会因你而死?你给予的后位,至死不渝的允诺,无上的恩宠,都是旁人害我的利器,我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你以为你所给予的都是世间最好的,你却不知这些同样是世间最要人命的!我已经为了你死过一回了!你还想让我再为你死多几次?我厌透了这尔虞我诈,你若真心为我,便放过我罢!”言毕,又堪堪磕下头去。
玄烨怒极:“你到底还是怪朕,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怪朕!好!不是你无用,是朕无用,朕当年护不得你们母子周全,今日也未能令你开怀度日,一切都是朕的错!既然你如此厌弃朕的一切,今后朕不再前来讨你嫌就是!只是有一样你给朕记好了,无论你有宠无宠,你永远别想踏出朕的宫门一步,休想!”他拂袖离去之时,竟下令摆驾咸福宫。
朱颜霍然起身,操起案上茶盅狠狠砸向玄烨离去的方向,却并没有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一股仿佛来自修罗地狱的恶寒如毒雾般四面八方袭来。
“你怎么求他却不来求我?”戏谑的声音方落,幽夜惨白的面容即刻显现,他手中正把玩着那枚茶盅,一步一步如鬼魅飘浮而来。
朱颜冷冷睇去一眼:“毕竟他是人。”
幽夜歪嘴一笑,红唇妖艳欲滴。他右手食指不断敲打着茶盅,冷冷道:“你难道不知人心有时候比鬼魅更可怕?”
朱颜正在气头上,一见幽夜火气更盛,他气喘连连,又操起案上的青瓷花瓶狠狠砸向幽夜。
花瓶夹带着凶猛的风声飞扑过去,却在半道中放缓了前行的速度,慢慢、慢慢地落到了幽夜另一只空手当中。
幽夜拎着花瓶口挑高双眉,忽然,手一松,瓶落声响,如炸地花开。
“肝火过剩,邪气侵心会很伤身子的,不如……”幽夜将手中茶盅款款伸出,魅惑一笑,“我给你祛祛邪火?”
朱颜下意识倒退一步,横眉冷竖:“滚!”
黑影一晃,下一瞬幽夜已近在咫尺,森冷邪恶的气息瞬间如密网兜罩朱颜四周,禁锢着他的每一缕呼吸,迷离了他所有的意识。
“你以为即便他放过你,我会放过你吗?真是痴人做梦。我也告诉你——休想!”
玄色袖袍一挥,灯灭帐落,黑暗之中,血腥之味渐渐弥散开去,犹如娇艳幽冥花悄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