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月忽隐忽现,偶有月光透过厚重云层洒落,扑朔稀疏。
重云密布低垂的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红雨,远远望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血腥的。雨点一滴一滴打在树叶上,钻进泥泞之中,泥坑里积满了鲜红的雨水,成了一个个血池。树林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冷风一吹就散了,风一过,又轻灵地聚集在一起,宛若恶鬼的灵魂。
林中不断响着杂乱的翅膀扑棱声。
一袭黑袍染血,银灰及踝长发的妖物漂浮在血雨中,脸色挂着邪魅的蛊惑笑颜。他的左肩上立着一只有着人类女子面容的玄色蓝瞳妖物,瞳仁嗜血。
他海蓝色的眸子微微泛着慑人的光芒,忽然,艳红的嘴唇一张仰天一阵长啸,成群的人面鸟得了令呼啦纷纷环绕在他周身。
朱颜和林夕夕呆滞着双眼失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肩上长着一张人面的妖物大张着的血口突地长出两颗长獠牙,白如人骨。半空中的身形一晃顿时化作一道诡谲的黑影,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林夕夕的脖子迎来了锥心的疼痛。
朱颜眼睁睁看着林夕夕的血正在一点一滴……一点一滴地流失,身体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不……不要……”
也只是囫囵喝一杯红酒的时间,林夕夕的身体已经萎靡了下去。妖物抬起埋在林夕夕颈间的头,一张女子般绝美妖异的脸庞露出阴森的怪笑,两颗血淋淋的獠牙散发着人血的鲜味。它喝足了血扬天呜叫一声后,四周的人面鸟犹如得了命令,循着血腥味直扑林夕夕的身体,只一瞬间,血肉横飞。
两行热泪滑落朱颜面庞。
妖物的主人化作一道黑影掠近朱颜,高挺的鼻子在朱颜脖子边徘徊着,好像迷恋着情人身上诱人的香气,红唇喃喃有语如丝。
“你回来了……回来了……呵呵……”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
忽然,一株血红幽冥花如剧毒水母怒长花瓣,无数细长花瓣如毒蛇般盘刺而至,狠狠咬上朱颜的脖子!
“不——”
噩梦戛然而止,朱颜痛声哭叫,浑身的痛楚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猛地翻身惊起,气息不稳地猛咳起来。
之后有人帮他顺气,同时听到了许多陌生的声音,有尖细的男声、低柔的女声,他们都带着喜悦的哭腔。
“皇后主子醒了!主子醒了……太好了……皇上这两天下了朝便来守着您,就没合过眼,可把皇上急坏了!如今主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孙太医,主子醒了,您快来瞧瞧。”
“快去禀告主子们,快点儿……”
“你赶紧去小厨房盛盅银耳燕窝粥来,哦不行,主子大病初愈还不能吃这些大补的东西,小信子,你赶紧去一趟御膳房领现成的菜粥,越清淡越好,要快些,主子昏睡了两天两夜,这会子该饿了。”
朱颜只觉耳膜嗡嗡地响,转动酸涩的眼珠子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一看之下——懵了。
眼前人头攒动,都是一些现实中见都没见过的人,可是这场景却又是说不出地熟悉——一群穿着长褂的长辫子男人和清一色宫装旗服梳着一字头的女人,忙碌地进进出出——又做梦了?
他再艰难地扭过头看为他顺背的人,那人含泪笑道:“天可怜见儿!主子您可算是醒了,您让宫莲好生害怕!如今可觉着舒坦了?”边说边在朱颜手腕上系上一条红绳交由边上的宫女牵出,放下床帐,忽又下榻欠身行礼,“孙太医,您快看看我们主子娘娘身上的毒可全解了?”
乍见眼前女子的面容,朱颜呼吸有一瞬的停滞,满面震惊地盯住宫莲,抖着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那温热柔滑的触感让他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如触电般缩回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宫莲——这分明就是自己的脸啊!只是性别不同,衣着打扮不同,可分明就是自己的脸,看着宫莲就好像照着镜子!
朱颜坚信自己一定又在做梦,一个怪诞无比的,如同小说连载般,连续的怪梦。可是无论他怎么掐自己,都醒不过来,反而被掐的手腕处传来一阵一阵痛感。定了定心神,转眼一看,一名头戴朝冠身穿朝服的老者隔着模糊的屏风一个扎跪:“微臣孙之鼎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痴呆地瞪着跪在地上只能出现在电视剧或者是自己梦里,穿着蟒服的清朝官员,朱颜心头猛地一惊一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也没有了任何肢体动作。一旁伺候着的宫莲见此情景不由得一呆,心怀不安地叫了好几声“主子、主子”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才一脸急迫地对孙之鼎说道:“孙太医,主子这是怎么了?”
孙之鼎久久听不到赫舍里叫起,内心着实忐忑,只得再道了几次安,同样得不到回应之后小心翼翼抬起了头,“宫莲姑娘,皇后娘娘可是真醒了?”
宫莲隔着纱帐担忧地望着赫舍里,“回大人,主子……正坐着呢!只是、只是……”
孙之鼎道:“只是什么?”
宫莲的眼睛没离开过皇后,急得涨红了脸,几乎就要掀开帐子晃一晃皇后的身子了,“主子只瞪圆了双眼,一动也不动,像是、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孙之鼎眉头紧锁,磕了一头,“请恕微臣失礼了,微臣需得看看娘娘的脸色,还请娘娘准允。”又等了须臾,赫舍里仍是呆坐不发一言,如同灵魂出窍,只得低低试问:“宫莲姑娘?”
宫莲撩起纱帐挂在金帐钩上,再看了一眼赫舍里,“大人请近前来。”
“微臣失礼。”语毕起身绕过屏风定定观详了片刻,复又猫身退回原位。
这时宫棠端了菜粥掀了帘子进来,发上身上都沾了外头的大雪,刚进屋就乐呵呵道:“还是无果姑姑贴心,身子不爽还早早儿在小厨房里熬上了小菜粥温着,小三子也不必跑上一回了,好在无需让主子久等,主子这两天只能迷迷糊糊进点儿水早该饿了……”话说到这,碎步绕过了屏风,见到宫莲噤声的动作忙闭上嘴,不解地瞅着宫莲,又见到孙之鼎满脸愁云心中不免一咯噔,端着放着青花温壶的托盘傻傻地站着,“怎、怎么了?主子不是醒了吗?莫不是毒性未根除?”
孙之鼎低低一叹,道:“娘娘中的是钩吻花之毒,好在服下的并不多这才保住了一条命,现下毒素已然全清,身体除却产后虚弱已无甚大碍了,只是……”说着抚须,纳闷道,“娘娘脉象极为紊乱,心绪纷杂,这是受了大惊之症,还需得服几剂安神汤。”
“受了大惊?”宫莲也是满脸的不解,“怎会受惊?虽说主子娘娘不幸难产但也不见主子娘娘有何惊惧的迹象啊!”
宫棠搁下托盘,气愤地哼了一声,“何止难产?不是还遭了小人投毒暗算呢么?主子娘娘无端端竟受这般折磨,能不被吓到?”
宫莲瞪着宫棠,斥道:“行了,主子跟前你少说两句,没遮没拦的,当心又被姑姑听见,少不得又要挨骂。”
“姑姑如今每日入暮时分都要去受那板著之罚,哪有空闲管得我们?”宫棠小脸涨的通红,“怎么,难不成我说得不对?我这也是为主子娘娘生气呢!定然是后宫那起子黑心眼儿的见不得咱们主子娘娘受宠,使了恶心肠想置主子娘娘于死地!如今主子娘娘又诞下二阿哥,指不定有多少人眼红心黑着呢!”
宫莲气急败坏地就要去捂宫棠的嘴,“你小点儿声!主子娘娘平日里便教我们要谨言慎行,你怎的通通就没听进去!主子娘娘宽仁,不曾舍得说你一句你却越发口没遮拦了,不论如何,这要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总是不好的,你……”
宫莲话未说完,却见原丝毫不动弹的赫舍里突然从榻上站起,猛地掀开纱帐,急促地叫喊:“镜子呢?镜子在哪!”朱颜这一出声忽然醒悟到由自己声带发出的竟是女人的声音,这便摸着自己的脸和身子,双手最后停留在胸部,不由自主颤抖着。
孙之鼎忽见皇后只着中衣便冲了出来,吓得俯身贴额跪下,目不斜视。宫莲宫棠脸色刷地一白,忙抱了氅子鞋子跟了前去。
宫莲稳住赫舍里的身子,披上氅子,慌得喘着粗气,“主子这是怎么了?天儿冷,您又还在月子中,可不能受了风寒,回头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宫棠怀里抱着旗鞋,也是着实被吓到了,“是啊是啊!主子找镜子可是要整装打扮?皇上这时辰不在宫里,说不准什么时辰回宫,您不用着急装扮,待奴才扶您回去躺着,啊?”
此时此刻,朱颜内心的情绪已经不能够用“惊疑”二字所能形容,他猛地推开宫莲宫棠的手,却觉软绵绵地使不上力,险些软倒,宫莲宫棠一左一右稳稳搀着他的手臂。
宫莲急道:“主子别急,镜子在那头,奴才扶您过去便是。宫棠,扶好主子。”又回头道,“孙太医,您且到外头候着吧。”
孙之鼎颤巍巍起了身半弓着腰身,“还请娘娘好好休养,微臣先回太医院为您开副安神汤,”顿了顿,仍是听不到皇后回话,“微臣告退。”只得心怀不安倒着身子退下,急急前往乾清宫而去。
当朱颜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那一份震惊他毕生都不会忘记。
这是一个女孩,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小女孩。
披散着的乌亮长发及腰,中分的发上只梳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饰物。冰凉的额头上绑着一条黄色绸带,面色苍白无血色,一张透着端庄的圆脸上有着不算绝色却是舒心的清秀,淡眉是柔和娟秀的柳叶眉,眼睛是长睫卷翘的明眸,鼻子小巧而不失挺拔,一张小嘴唇瓣上结满痂。姿容绝算不上艳倾天下、色冠后宫,只是很耐看。细细看来,那右眼下方一颗小小泪痣色红如滴血,若是皱起眉头时显得泫然欲泣,倒是增添了几许着人心疼的韵味。
朱颜痴傻般看着镜子,又看向宫莲,惊疑而迷蒙的双眼不断在镜子和宫莲之间来回转换。
他的脸长在了别人脸上,别人的脸长在了自己脸上?
“我去?”
“我去!”
瞪着镜中人的模样愣了许久许久,朱颜发出两声惊呼,呆了许久,忽然打了个寒噤,抹了抹额头滴落的汗水,“切”的一声,嘟哝道:“果然是梦。这梦可越来越怪了!还玩儿起变性来了,真他妈重口味!还好不是真的……还好还好……”喃喃念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顾周围人震惊的面色,径直晃悠着走回床上倒头就睡。
“不就是梦中梦嘛!继续睡,睡醒了又是纯爷们儿!”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都面色苍白,显然被吓得不轻,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颜见他们始终盯着自己看,不由翻了个白眼,翻身朝里,抱着被子酝酿睡意,没好气道:“梦里的朋友们,都去洗洗睡了好吗?别来烦我了,咱们下次梦中再见咯!”
次日清晨。朱颜幽幽睁开双眼,眼前之景渐渐清晰——明黄色的绞绡床帐,明黄色的织金锦被,赤金帐钩子,紫檀琉璃宫灯,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
混沌的思绪渐渐如雾散开,他心里头猝然一惊,豁然坐起,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狠狠往手腕上掐下。
什么也没发生。
朱颜又愣了半晌,呆呆地起身,赤着脚忍着一阵阵眩晕感,忐忑不安地往外走,方掀开通往外间处的水晶珠帘,宫莲等宫女一见着他都慌忙行礼问安。他却只呆呆地盯着她们看,直看得她们寒毛直竖。
朱颜清了清喉头,皱眉道:“那什么……你们都起来,给我站好了!”待宫女们听命站起,朱颜一个跨步,站在了宫莲面前,伸手对着她白皙的脸蛋就是狠狠一捏。
宫莲瞪大了惊慌的双眼,缓慢下跪,“皇后主子,可是奴才做错了什么?”
朱颜翻了个白眼,伸手一把将她扯起,盯着她渐渐发红的脸蛋看了半天,问道:“疼吗?”
宫莲怯怯地点了点头。
朱颜扭头看向宫棠,宫棠一触及他的眼神,慌得后退了一步。朱颜笑笑,朝她招招手,“过来。”
宫棠应声,怯怯近前,方抬头,只见眼前明黄衣袖一晃,右脸颊已经被揪起,传来一阵疼痛。她还没跪下就已被朱颜一把拉起,垂头后退,不敢言语。
朱颜僵僵收回手,面色有些难堪,尴尬一笑:“很疼?”
宫棠摇摇头,又点点头。
朱颜负手而立,忽然语出惊人:“你们俩以刚才我掐你们的力道掐我一下。快!可能我自己掐自己没鬼用,你们掐我一下试试!”
宫莲宫棠面面相觑,双双下跪,惊恐道:“奴才不敢!”
朱颜“啧”了一声,“我说,你们的膝盖都是石头长的吗?这晃眼的功夫都跪了几次了?起来起来!还有你们,”指着宫莲身后的两名小宫女,“怎么也跟着跪下了?起来!”
恰好这时坤宁宫的总管内监安德三听见动静赶了进来,一见皇后衣衫不整,指手画脚,当下惊得双膝发软,愣愣道:“皇后主子,您这是?”
朱颜上下打量了安德三一眼,“你是谁?”
安德三即刻苦着一张脸,扎跪行礼:“奴才安德三,主子万福金安。主子,您……可别同奴才逗闷子,主子怎会忘了奴才呢?”
朱颜扯了扯嘴唇,耸耸肩,“梦里第一次见你,谁他妈知道你是谁。这个梦也太奇怪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醒来啊!”突然盯着安德三,不怀好意道,“你是个太监?”
安德三被盯得后背直发毛,见朱颜戏谑的双眼竟毫不避讳瞄着他胯下,当下惊得魂飞魄散,手足无措,嗓音都带着些许哭腔了:“……奴才坤宁宫总管內监安德三……”
“哦……”朱颜拖长了尾音,一张过分苍白的脸露出狡黠的微笑,这微笑在宫人们的眼中却显得万分诡异,“把裤子脱了!”
安德三吓得一屁股跌坐地面,旋即涨红着一张脸跌跌撞撞俯首跪地,哽咽道:“皇后主子!主子……”只重复着“主子”二字,再说不出旁的话来。他身后的所有宫女也一个个面色青红交替,俯首跪地不起。
“哎呀!那什么……我也不是有意羞辱你。”朱颜听着安德三隐忍的哭腔,心中忽觉愧疚,但转念一想,又无谓道,“你又不是真实的大活人,不过是我梦境之中一个虚幻的人物,既然不是真的,就不怕伤你自尊心了吧……”
安德三忽然低声哭着打断朱颜的话:“我的好主子诶,这不是梦啊!您到底是怎么了啊!”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他低斥一声,“宫莲,别傻愣着了,快去请孙太医来!宫棠,即刻去乾清宫看看皇上回宫没有!若是没有,速去慈宁宫回禀太皇太后!东儿、西子,没见娘娘衣裳单薄吗?还不赶紧伺候着!”
“都给我站住!”
宫女们得了安德三的命令,才刚刚起身就被朱颜一声低喝给吓了回去,仍跪回地面大气不敢出。
朱颜冷脸指着安德三,厉声道:“你他妈吓唬谁呢?谁说这不是梦?这种梦我做多了!笑话!不是梦?不是梦难道我还能穿越不成?狗血!现在不流行穿越剧了你知道吗?只有林夕夕那种脑残才会整天幻想着穿越遇见什么真爱!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尽他妈的扯犊子!”
一屋子的人都被吓得瞠目结舌。
朱颜指着安德三,阴阳怪气道:“你,脱不脱裤子?不脱我帮你脱?”他就不信在梦里连这个都能真真儿的。
安德三见堂堂皇后之尊竟真的撸起袖子向自己伸出罪恶的魔爪,当场吓得面无血色,紧绷着身子不断磕起头来,口中骇然求饶:“皇后主子饶命!奴才早已不是全须全尾儿的人儿了,若是主子当真想验明真伪,大可吩咐净身房的人将奴才拖走查验,奴才卑贱之躯,又怎能脏了主子的手!若是主子不依,那便是要了奴才的命!奴才死不足惜,唯恐污了主子名声儿,那奴才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主子啊……”
“啧啧啧!说起话来一套儿一套儿的。”朱颜咂舌,挥手道,“行了行了!看来就算是在梦里我也狠不下心来做这种缺德事儿。你们都走吧,我自己想办法。”
没有人敢动弹。胆小的小宫女东儿和西子都俯首在地,瑟瑟发抖。
朱颜瞪着安德三的顶戴,“再不走我可改变主意了啊。”
一瞬的沉默,忽然,安德三豁然起身,一眨眼便呲溜没了影。宫莲和宫棠对视一眼,彼此会意,一人匆匆退下请太医,一人心急如焚赶往乾清宫。留下两个小宫女身子发软起不了身。
“东、西?”朱颜好笑地看着地面上发抖的两个人,“你们两个东西还不下去?等着让我扒你们衣服吗?”
两名小宫女即刻相互搀扶着起身,面色苍白,瑟缩着行了跪安礼,二人还未行至玄关处,忽闻里间传来一声闷响,双双又被吓得打了个颤,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匆跑进内间,果然见氆氇红毯上斜斜躺着一个纤瘦人影。
“不好!快来人啊,皇后娘娘昏过去了!”
朱颜豁然睁大双眼。
宫漏滴答,声声入耳。宫灯阑珊,幽幽光转。
缓缓坐起,掀开明黄锦被,朱颜坐于床前盯着打盹的宫莲发呆,脑子混沌迷茫。渐渐的,有一丝丝惊惧从心里深处隐隐窜升,迅速如毒蛇般游噬到四肢百骸。
颤抖着手掐向淤青的手腕——疼。
眼前的一切,恍惚而清明。
冷汗沁衣。
胸口忽然喘不过气来,猛地一阵剧烈咳嗽,他猛拍打着胸口,却似怎么也顺不过气来。
宫莲惊醒,急忙近前为朱颜拍背顺气,慌乱道:“主子忍忍,皇上不许太医离了主子片刻,此刻太医就在廊下候着,奴才即刻去传!”
朱颜一把扯住宫莲衣袖,摇摇头,吃力道:“不用……去倒杯水来。”
一杯温水急急灌下,冲散了几许凉气,只是胃里的暖怎么也暖不到心里。朱颜喘息渐渐平和,靠在床柱边,抬头,眼神带着迷离的冷漠:“你跟我说说,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莲怔了怔,怯怯问道:“主子可是真正……清醒了?”
朱颜凉凉嗤笑,疲倦道:“或许梦里是清醒的吧。”
宫莲又怔了怔,讷讷道:“太医说您突然遭逢大变,心绪大乱……需得好好儿将养些时日。皇上心疼您,特意下旨吩咐太医院将所有用得上的好药都给您备着。皇上昨儿个回宫后,守了您半宿,今儿早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听安德三说,皇上现正在慈宁宫大佛堂为您祈福呢!”
宫莲一席话朱颜却只听进去了“遭逢大变”四个字,“什么大变?”
宫莲眉头深蹙,支吾着不敢言语。朱颜拿衣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斜乜了宫莲一眼,“你……你先转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宫莲不明所以,只得愣愣地听从。
“说,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莲侧着身子,不敢背对着回话,只好回过身来俯首跪下,将脸贴在了手背之上,“回皇后主子话,主子前几日不幸难产,又中了剧毒,险些……险些……晦气的话儿奴才不敢说也不愿说!好在上天垂怜,神明护佑,最终主子和二阿哥均安然度过此劫,否则……”话未说完,低低饮泣。
“怎么可能!生产……难产……难产……怎么会?怎么可能……”他这才明白原来在迷迷糊糊中灵魂深处感受到的剧痛居然是……居然是生小孩!不可能,他是男人!他朱颜是男人,怎么可能发生这么荒诞的怪事?就算是做梦,也别做这么荒诞的梦好吗!况且,这里是清朝,而这具年轻的身体并不属于他,且这里的人都叫他皇后娘娘,这一切都是有违常理的!“一定是做梦,对,一定是做梦!”只是这个梦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真?似乎跟以往的梦不一样,但是到底不一样在哪里,他又理不清头绪……
朱颜光着脚丫下榻,宫莲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手挥开,宫莲泪如雨下,却只能虚扶着,见他打了个趔趄摔坐地面,不由跪着陪伴一侧。
“主子……”
朱颜忽然抓住宫莲的手臂,一声怒吼:“我怎么可能会生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吗?我是男人!”
宫莲慌了神,哭道:“主子您说什么呢!您别吓奴才!您等着,奴才这就去传太医来……”
动静引得廊下守候的宫人慌张入内。
朱颜紧紧抓住宫莲的手臂。宫莲发上的银钗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晃动,朱颜见了那银钗,忽然将其拔下,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背刺下——
一股锥心之痛由神经末梢传达到他的大脑。
带血的钗子落地,“叮”的一声。
一切依旧。
难道竟不是梦?如果还是梦,他醒不过来了?他由男人变成了女人?还生了一子?一夕之间?
宫莲宫棠眼泪哗哗直下。宫棠的面色尤为惊惶,她在宫人们的年纪中虽不是最小,但最没定力,憋了半晌,终究没能憋住,“哇”的一声便哭了:“咱们娘娘是不是疯了……”
宫莲怒目,甩了宫棠一巴掌,气急败坏道:“浑说什么呢!闭嘴!”旋即对着朱颜流泪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呀!何苦伤了自己个儿啊!”
宫棠不顾那一巴掌的疼痛,哭得更是大声:“奴才知道主子受了委屈,可是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些害您的人哪,您这样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这要是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知道了可得心疼死了呀!”
赫舍里产后虚弱的身体使得朱颜眼前一黑,他“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醒不来!我不信……”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倏地又抓起地上的钗子作势又要刺下。
“主子不要——”宫棠眼快手疾,一把抓住朱颜高高举起的手。宫莲则抱住他的身子,“主子使不得!”
外间伺候的太监宫女闻声忙不迭一一涌了进来,为首的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安德三,他一见这情形赶忙上前抢下钗子,“哎哟我的好主子诶!您这是糊涂啊!您的委屈自有皇上为您做主,您大可犯不着这样儿啊!”
朱颜喘息着怒吼:“见鬼!我不是什么主子!不是……”
“主子……”宫女们哭成一团,小太监们吓得傻了眼。
“我是朱颜,我是法医!不是什么主子!你们放开我,我要醒过来!我……”话未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这具躯体的原主人赫舍里极度虚弱的体质并经不起折腾,终是再度晕厥。
安德三接住赫舍里虚软下坠的身体,吊高了嗓子喊:“快传太医——”
恰此时,外间忽传太监一阵接一阵的击掌声——显然,皇帝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