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于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于各处张贴春联和门神,晨起之时东西六宫便都一同忙开了,内监、宫女各司其职,忙碌而不杂乱,即使是私下交好的凑在了一起忙活之时也极少传出笑语,更多的是首领太监尖细的吩咐声。
钟粹宫里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咋呼声,却是慧妃的贴身宫女之一东灵不满的抱怨声:“这送的是什么呀!破破烂烂儿的,内务府的人是怎么办的事儿?竟把这烂东西送到了咱们宫里头,是欺负咱们慧主子好说话吗?”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春联,春联以白绢书写,本应是蓝边包于外,红边镶于内,可东灵手里的有一截蓝边脱落,绢子也不知怎的被压得皱皱巴巴。
所有宫人都被惊动,纷纷停了手头的活儿围到了东灵身边,低低议论了起来。钟粹宫首领太监林忠一听这动静,拔高了鸡嗓子:“我说东灵,你是想挨板子是吧?能不这么咋呼吗?就不怕扰了慧主子耳根清净!”
东灵撅起小嘴,声音没见小:“不是奴才的错呀,林公公!你快过来看看,咱们主子都被欺负成啥样儿了!”
林忠鼻子里哼了哼,上前看了究竟,随之眉头也皱起,“哎呀!这……送来时是谁领下的?怎么也不好好儿检查一下!是谁?”
立即有一小太监扑通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公公,是奴才的错!奴才一时大意竟疏忽了,是奴才不好……”
“你个不中用的小兔崽子!”林忠抬脚刚要踢下,忽然被内间沉稳的女声叫住:“林忠,什么事儿这么吵?”说话间,棉帘子掀开,款款走出一名娇柔的女子,她梳着简朴两把头,仅以真发挽玉横于翡翠扁方之上,发鬓上也仅点缀着一枚蓝宝石蜻蜓头花,与身上一袭同色宝蓝睡莲白狐斗篷交相辉映,眉目流转之间满是亲和的良善味儿,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正是钟粹宫主位博尔济吉特氏慧妃,闺名苏依尔哈。慧妃身边随侍的是钟粹宫掌事大宫女紫玉,说话的正是她。
林忠怒瞪了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一眼,呈了春联给慧妃看,“娘娘您看,这……可摆不上门面啊!这春联是每宫一对儿,没预留的,内务府那边儿想必都已经给各宫送去了,眼下想换也是没得换了,娘娘看是否要让翰林院重写一份儿?”
慧妃看着春联,柔声念道:“瑞雪霁南山,寒收玉宇;条风嘘北斗,春满金瓯。好对子,比之去年的更要好上一些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需小题大做,紫玉的手巧,让她缝补一下就是了。”
紫玉点头应是。
林忠也点头应声,倒是东灵不依不挠了:“娘娘,这可不单单是一副联子的问题,怎么就不见别的宫里头出这等事儿?依奴才看哪,这事儿摆明了就是那班狗奴才瞧着娘娘仁厚,没把娘娘放在了眼里,以往这等子事儿还少了吗?娘娘可不能再一味让人任意欺负了去!”
“是谁胆敢欺负慧姐姐?妹妹绝不轻饶了他!”慧妃还未出声,宫门处远远传来了一记忿忿不平的娇嫩女声。却是赫舍里流玥平贵人,她身着一袭淡粉织锦斗篷,高耸的发上正中别着一朵同色绒花,发端一侧的赤金流苏随着走动颤颤抖动着,熠熠生辉。她走近慧妃跟前,由身旁宫女解下身上斗篷,带笑福下身去请安问好。
慧妃含笑上前牵过平贵人的手,声音柔得滴出了水:“平妹妹今儿来的这么早,可是没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
二人一面说一面朝里间走去。平贵人道:“慧姐姐也知道太后平日里并不喜欢后宫妃嫔前去打扰,加上这两天不慎感染了风寒,需静养,这便免了请安。听说这两天皇上早晚都有前去侍疾。”眼眸一转,“慧姐姐,皇上怕是有两个月没来看姐姐了吧?”
提及玄烨,慧妃原本笑意盎然的眼中似有黯然掠过,“皇上前朝事忙,多少顾及不了后宫。”
平贵人笑着,忽然叹道:“皇上就算前朝事儿再多也不会忘了皇后娘娘。”
慧妃闻言一怔,一丝苦涩爬上笑脸,柔声道:“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又是皇上的发妻,自然与我们是不同的。妹妹,本宫深居简出的,也不知皇后近况如何?”
“听说……前两天皇上和皇后起了点小争执,这两天儿皇上竟闻也未闻及坤宁宫一应事务呢!”
慧妃错愕:“当真如此?会不会只是太后身子抱恙,皇上为尽孝道因此顾暇不及?”
平贵人漫不经心道:“许是吧!皇上对皇后一往情深,小吵小闹断然不会伤了情意的。”
慧妃点头“嗯”了一声,道:“如今皇后娘娘身子好些了么?二阿哥可康健?”
平贵人转动着尾指上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端的是灵气十足,“孙太医、李太医正悉心照料着,他们二人医术超群,皇后娘娘自然是无虞的。至于二阿哥……听说皇上喜欢得很呢!”
慧妃莞尔一笑,道:“却是如此。皇上喜爱二阿哥是再正常也不过了,素来是母凭子贵,咱们这二阿哥却是子凭母贵了。”
平贵人咯咯笑道:“慧姐姐是不是也想生了?赶明儿慧姐姐给皇上生上个五、六个龙子,姐姐的富贵便无人能及了!”一旁随侍的奴才们闻言都强忍着笑意。
慧妃面颊忽然起了薄薄的红晕,假意嗔怒道:“你看看你,就知道胡言乱语,也不怕奴才们笑话你!女孩子家家,没羞没臊的!”
“这宫里头除了皇后娘娘就只有慧姐姐对玥儿最好了,玥儿在姐姐面前又何须掩饰,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倘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慧姐姐也不会怪罪于玥儿的,姐姐说是也不是?”言毕又咯咯笑出了声,俏皮中隐者一股子入骨的妩媚。
慧妃瞪了平贵人一眼,“真是拿你没办法!”转头对东灵道,“东灵,去拿些新做的玫瑰栗子糕给平贵人尝尝,贵人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渴了,再送碗银耳莲子羹来。”
东灵福身应是,临去时偷眼觑了一眼紫玉身旁的春联。
“姐姐是嫌我话儿多吗?”平贵人顺着东灵的眼光看向了春联,径自走了过去翻看起来,“方才我进门的时候听到东灵说的可是这幅春联?呀,看这样子还真是挂不上门面儿了。慧姐姐,不如差人把承乾宫的换过来,反正里面如今也空着没人住,内务府应是把原先该送去的联子收起来了,姐姐差林忠跑一趟就是了。”
林忠一拍脑门,“是啊!奴才怎么就没想到?娘娘,奴才这就跑一趟内务府?”
慧妃把冷了的手炉递给身后的紫玉,道:“不必了。承乾宫是承乾宫,钟粹宫是钟粹宫,该是哪宫的东西就是哪宫的东西,本宫犯不着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惹出些什么事端来。紫玉,快把它拿下去重新缝制。”
平贵人月牙眉轻抬,眼角眉梢盈满了笑意,“慧姐姐说的自是有理儿。妹妹别的不行,在女红上倒还是略通一二的,只是想来比不过紫玉,姐姐若不嫌弃就让妹妹来吧!”
慧妃摇头道:“这怎么行?万万不是姐姐嫌弃你的手艺,只是这种活儿还是交给紫玉去做吧!最近天儿冷,你向来体虚畏寒,一双手离了手炉就冷得跟冰似的,我可舍不得让你遭这罪!”
平贵人嘴一撅,索性把手炉扔给了圆月,“怎么就遭罪了?我哪就如此不中用了?慧姐姐待我情同姐妹,我却从未为姐姐做过什么,今次难得有这机会好好表现一番,姐姐可不许阻拦!紫玉,还不快快去拿针线匣子来?”
紫玉为难地望向慧妃,慧妃无奈道:“好好好,就依你!瞧你都十五岁的人儿了,怎的还是长不大呢!以你这般性子往后可得收敛着些,如若不然,深宫之中,漫漫长日,你可怎么熬到头啊!”
平贵人扑哧露齿笑道:“慧姐姐,你这不还没当上母亲呢,怎的就一副母亲的嘴脸,絮絮叨叨的,也不嫌烦人……”
“什么母亲?你这张嘴又见浑说了!只有皇后娘娘才是皇子公主们正儿八经的嫡母,咱们妃嫔岂敢有这坏了规矩的叫法儿?哪怕身在妃位,也不过是个妾,即便是亲生的孩子,也永远得不到孩子一声额涅的叫唤。”说到这,慧妃黯然神伤,发了一会痴后,终究是释然一笑,捻起一块玫瑰栗子糕塞进平贵人大张着的嘴里,笑骂道:“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上你这张嘴儿!”又吩咐紫玉下去拿针线匣子。
平贵人的针线活细致得很,一双小手灵活如水,并未费时多少已把春联破损的地方缝制完成。慧妃看了直赞叹:“妹妹的手当真是巧!紫玉,你快来瞅瞅,竟不逊色于你呢!”
紫玉细细看了一番,福身道:“奴才手拙,岂能跟贵人相比。”
平贵人笑得眉眼几乎挤在了一处,不停搓着双手,“只要姐姐喜欢就好。边儿是缝好了,可是绢子还有些皱,林忠,你拿去压平了再挂上去。”林忠应声领了联子退下去。
慧妃握住平贵人双手,动容道:“手都冷成这样儿了!快,暖暖!”从东灵手中接过早已备下的手炉,塞进了平贵人的手心里。
平贵人道:“谢谢姐姐。”
慧妃温柔道:“该是姐姐谢谢你才是。这联子经了你手,本宫都不舍得挂出去了!来,坐着喝点银耳莲子羹暖暖胃。”
慧妃话音刚落,玄关处棉帘子掀开,林忠带着满身的风雪弯腰进来,面色不善,“娘娘,不好了。”
慧妃怔住,“怎么了?”
林忠哈腰回道:“瑞儿死了。”
慧妃豁然站起,惊道:“怎么回事儿?早间不是还好好儿的么?”
林忠叹道:“唉!娘娘别心急,瑞儿一直是小意子在照看着,向来都伺候得好好儿的,说是刚才一时没看住它让它给溜了,再找到时已经口吐黑血四肢抽搐,只剩一口气儿了……”
平贵人哎呀一声,道:“这小意子是怎么当差的?连条狗都看不住!瑞儿是姐姐最心爱的小狗儿,这不是存心让姐姐心疼么?”
林忠忙道:“平贵人息怒,是奴才疏忽了。小意子已被奴才罚了掌嘴,若娘娘不解气儿,奴才便打发他去辛者库做杂役。”
慧妃细声细气道:“牲畜不通人性,偶有管不住也是常情,你罚小意子作什么?只是……瑞儿是皇上赐予本宫的,算起来它也跟了本宫四年之久了,就这么突然去了……”说着哽咽了起来。
林忠见状慌了神,“娘娘您别伤心,咱们御花园东三所里有的是小狗儿,奴才这就让小意子去东三所养牲处领几只给娘娘挑,总会有娘娘喜欢的。”
平贵人从袖中暗袋掏了丝绢给慧妃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就是啊,不就是一只畜牲嘛,姐姐犯不着如此介怀,再豢养一只就是了。”
慧妃含泪对平贵人道:“也不知瑞儿是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怎会口吐黑血四肢抽搐呢?怎的听着像是中毒?”
“中毒?”平贵人心中一动,眸光闪烁不定,沉吟道,“姐姐宫里怎可能有毒物?”
慧妃神色一紧:“小林子,传小意子进来问话。”
林忠神色也是一凛,应了声“嗻”匆忙下去传话了。
顷刻,小意子进了寝宫跪地不起,一个劲儿地请罪。
慧妃问:“小意子,瑞儿今儿都吃了什么了?”
小意子颤巍巍回道:“回娘娘话,早间奴才也就喂食了几根肉骨头和小米粥,再没旁的什么了。”
慧妃和平贵人对视,平贵人转对小意子,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么……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小意子道:“回平贵人,奴才是在后院找着的。小意子一跑奴才就已快步追了上去,前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已找着了,当时瑞儿嘴里止不住吐着黑血,但是没见任何食物残渣,后院也只有些花花草草,并没有什么吃食。”
“后院么……”平贵人喃喃念着,忽然浑身一激灵。慧妃察觉,不解道:“妹妹怎么了?”
平贵人扯开一抹甜笑,“没事儿,就是忽然想起姐姐院子里花草甚多,自然容易引来虫鸟,瑞儿会不会是吃了有毒的虫子这才中毒而死?”
慧妃颔首,长吁了口气,道:“也只有这种可能了。小林子,等这次雪化了着人把院子仔细清理清理。”
林忠躬身道:“嗻,恰巧院子里的积雪也该清扫了,奴才这就让人打理,娘娘请放心。”
慧妃“嗯”了一声便不再做声,眉目之间颇有郁色。平贵人细细端详着,忽然上前勾住慧妃的臂弯,嘻笑道:“慧姐姐还伤心呢?不如让玥儿陪姐姐去东三所看看可有姐姐喜欢的小狗儿?只要重养一只,姐姐便会渐渐忘了瑞儿,可好?”
慧妃犹豫道:“这……外边儿风大,你又怕极了冷……”
“照姐姐这么说,我一到冬天就躲起来好了!”平贵人娇笑着打断慧妃的话,“没的让只畜牲坏了好心情,慧姐姐就从了玥儿吧!”
慧妃终于重露笑容,伸手轻轻指了指平贵人光滑的额头,笑骂道:“是,平贵人有命,我自然是不敢不从。”遂略作整顿,一行浩浩荡荡出了钟粹宫,往御花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