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坤宁宫中打破一贯的清幽,一派忙碌喜气。宫莲宫棠低着头整理着堆积如山的礼物,清点送礼名单。
朱颜懒懒坐着,两眼呆滞地瞅着一屋子忙碌的人,脑子里不时晃过幽夜那张邪魅的笑脸。冷风袭至,他“咝”的一声,打了个寒颤。
安德三取了狐皮大氅为他披上,关切道:“皇后主子,天儿冷,要不您进里间歇着?”
朱颜礼貌性笑笑,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不用,谢谢。”
安德三一愣,显然还不习惯主子冷不丁就冒出一句“谢谢”,随即敛眉低声道:“再过几天就是咱二阿哥的满月宴了,这送礼的人可真是挡也挡不住,这几日扰了主子清静了。”
朱颜无语地瞟着宫莲宫棠,淡淡的眸光清凌凌的,好似蕴藏着什么思绪,又好似空无一物,飘飘忽忽的,却总是隔三差五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们两人身上,安德三心中有数,眼神也是若有所思随着宫莲宫棠转悠。
安德三清了清喉头,又道:“上至太皇太后,下至王公大臣,人人都送了礼儿,名单长着呢!奴才看着都晕哪,主子可要对比着名单看看都送了些什么?”
朱颜止不住困意,假借把头埋进大氅里,打了个大呵欠,抬起头强装精神,微笑道:“你过目就好。”
安德三低头,道:“嗻。”忽又迟疑道,“皇后主子……王佳氏身边儿的秋儿没了。”
朱颜两眼仍盯着宫莲宫棠,忽然出声遣退所有人,只留下安德三一人,小声问道:“哦?动作这么快?明面儿上说是怎么死的?”
“主子英明,王佳氏被打入冷宫后那秋儿也随即被遣到了辛者库做苦役,明着说是她受不住苦,自戕了。”
“嗯,”朱颜略一沉吟,“你查了吧?”
安德三迅速抬头看了朱颜一眼,又低下头去,也压低了声音,讶异道:“皇后主子知道奴才查了什么?”
朱颜讳莫如深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说吧,那茶是不是有问题?”
安德三转身看了看纸窗,确定窗外无人影后才点头说道:“您才是真真聪慧的主儿!当如主子所料,那茶确是有问题的。只是……奴才竟到处找不着平贵人喝过的那盏茶杯了。”
“这不就是毁灭证据嘛!”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未免打草惊蛇,奴才也不好肆意搜寻,但也恰恰如此才显得此事大有蹊跷。”
朱颜挠挠头皮,慢悠悠道:“这皇后还真不好当,一不小心就被人害死了。”
安德三厉声道:“这事儿明摆着就是冲着主子您来的,栽赃陷害这种龌龊腌臜事儿奴才还见得少吗!”说着眼神瞟向外间纸窗,有一道瘦弱的黑影一闪而逝。安德三刚要迈腿出去看个究竟,却被朱颜摇头示意。
“别轻举妄动,”宫灯晦涩的暖光映照在朱颜平静的面上,眼角下的粉嫩泪痣浸透在灯光之中,变了颜色,“平贵人那贴身的大宫女圆月像是知道内情的,当着皇上的面儿提了两次茶水。”
安德三道:“奴才也觉得她大有问题,只是奴才不解的是那圆月对平贵人的忠心可是出了名儿的,她又是什么原因背叛了平贵人呢?又是谁指使她利用平贵人小产一事儿栽赃主子您呢?”
朱颜两眼在外间纸窗上瞟来瞟去,声音压得更低了:“这算得了什么,你们做奴才的不是都身不由己吗?”
安德三讪讪地笑了笑,“主子总是明白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苦处。”
忽然,朱颜定定看着安德三,认真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相信你吗?”
安德三怔住,讷讷道:“奴才不知。”
朱颜嘴角一歪,笑容无奈,“如果我选择不信你,那么我身边儿就没有真正可信的人了,我还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如果……”神色忽变恍惚,他深吸口气才道,“一辈子都得待在这儿,我不能孤立无援,我需要朋友。”
安德三因常年弓背,后背已不再能挺直,隐在顶戴下的一张俊秀的脸神色复杂,良久动容道:“奴才惶恐!奴才只是奴才,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岂敢与主子成为朋友,平起平坐?”
朱颜摊开手,心想两个不同时空不同思想的人确实很难成为朋友,而要一个深受封建等级思想的清宫奴才接受“人人平等”的观念几乎是不可能。顿了顿,他挑眉道:“你别紧张。人前该守的宫规还是得守,我要的只是你内心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不可逾越的主子。“
听到这,安德三扑通就跪下了,俯首磕了个头,哽咽道:“奴才谢皇后主子厚爱!奴才誓死效忠主子一辈子!”
“才刚说完你就巴巴儿地磕起头来了。”朱颜忍不住白眼,“还不快起来?”
安德三并未起身,声若蚊蚋:“皇后主子……不嫌弃奴才是个下贱的……阉人?”
朱颜眼中满是同情,裹着大氅起身扶起耷拉着脑袋的安德三,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坚定地说:“不嫌弃。”
安德三一时竟低低啜泣了起来,不断抹着决堤的眼泪,“奴才……奴才何德何能……”
朱颜看着安德三布满泪痕的脸,内心忽然瑟瑟发酸,轻叹道:“安德三,你效忠的是皇后这个位置,还是赫舍里流芳这个女孩?”
安德三连忙后退一步,啪啪甩下马蹄袖一个扎跪,肃容道:“奴才斗胆直言,若说在遇到主子之前,不论谁主中宫奴才都持一样儿的态度——既不背叛,也不全然交心。但是上天垂怜,让奴才在最难捱时遇着了主子您,是主子捡回了奴才一条贱命,从那时起,奴才只对主子您一人真心,终生绝无异心。”
原来安德三曾经受过赫舍里流芳的恩惠,看来赫舍里是个善良的人。沉默须臾,朱颜声音变冷,犹如中庭里的积雪,“如果我既不是皇后,也不是赫舍里流芳呢?”
安德三全身一僵,“……奴才不明白。”
眸光深浅不一,朱颜半晌才听似淡淡道:“你只对我真心,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中宫异主,你得以继续担任坤宁宫总管太监,你也会对新主表忠心,是吗?”
安德三神色有一晃的凝结,须臾语声似叹:“是,这是奴才的命。奴才必须忠心,却未必真心。”
朱颜眼中满是欣赏之意,露出真心笑容,“这话听着舒服得很,好过那些刻意讨好的千万倍。谢谢你对我表露真心。”在这个时代,一个身份卑贱的奴才能够这样与主子袒露心声,实在是难能可贵了。安德三,但愿他真的是个信得过的,这便算是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吧!
安德三止不住晃了晃神,呆呆道:“……皇后主子言重了。”
静默须臾。朱颜抱腿靠坐于明黄软垫上,声音渐渐变得悠远:“那钩吻花的事儿还是没有着落?”
安德三摇摇头,轻叹道:“奴才没用。”
朱颜懒懒道:“不是你没用,是狐狸尾巴隐藏得太深。你看看这次不也隐藏得挺好的?”
安德三皱眉,“主子认为那王佳氏……”
朱颜张开眼睛,眸光灰暗,“她和瓜尔佳氏一样,都只是无辜的代罪羔羊罢了。”
安德三道:“奴才亦有同感。只是……若说王佳氏的的确确与此事儿无关,却为何她送给主子的糕点中含有红花?既然茶水中已经做了手脚,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王佳氏向来不受宠,也没得罪过哪位主子,按理儿说没理由嫁祸她呀!况且所有的糕点在呈上之前奴才都细细检查过了,虽说奴才不懂医,但红花的味道较刺鼻,奴才却什么也没闻见,如果奴才的鼻子没出错,那糕点之中确实是没有红花的。”
朱颜仔细将当日情景回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沉吟道:“平贵人把茶杯打翻了,茶水溅了一半在糕点上!”
安德三恍然大悟:“竟是这般!于是那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糕点沾上了茶水里红花。唉,还真是赶巧了,王佳氏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头了。”
朱颜眼中掠过一丝同情,柔声道:“人各有命,她能保住一命算是不错的了。你打点一下,别让她的日子太难过。”
安德三低头,“嗻。怎么说她也算是为主子挡了一劫,奴才怎么着也得设法对她好些。主子的安危总是最紧要的,一日不揪出那歹毒贱妇奴才便一日不得安枕。您……打算如何查明此事?”
纤细的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朱颜只淡淡道:“圆月。”
安德三即刻眸子一亮:“奴才明白了。”
朱颜“嗯”了一声,朝窗外瞟了瞟,末了,冷冷道:“宫莲。”
安德三面无变色道:“皇后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做了。”
朱颜话未说出口,外间忽然传来小信子的声音:“禀皇后主子,方才梁公公那边传话来了,皇上……今儿晚将留宿坤宁宫。”
掩饰不住地,朱颜脸猛地一僵,半晌才涩涩说道:“……又要来?”
“知道了,你退下吧,”安德三朝外喊道,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压低声音对朱颜道:“皇后主子,您前前后后都拒绝好几次了,恕奴才心直口快,您当真就那么不待见皇上了么?这后宫的主子们将来只会有增无减,您就真的愿意把皇上推到别人那儿去?”
朱颜内心厌烦地哼唧了一声,面上努力转回平静,内心纠结一番,忽然狡黠一笑:“去把宫莲宫棠叫进来,你在门口守着,皇上来时大声通报一声儿,尽量别让他进来。”
安德三不解地看了朱颜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无奈道:“嗻,奴才这就去……”
须臾,待宫莲宫棠进门后,安德三把房门紧紧闭上,守在了门口,又差了小信子到坤宁宫宫门口等皇帝的驾临。
朱颜带笑看着神色不一的两人:“坐下说话。”
宫莲宫棠一听这话急急跪下,惊慌道:“奴才不敢!”
朱颜耸耸肩,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花茶,皱眉。
宫莲忙起身欲接过茶盅,怯怯道:“茶冷了,奴才给您换一杯。”
朱颜避过宫莲的手,搁下茶杯,微笑:“不用。”
宫莲不敢正视朱颜,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咬唇应了声“是”便又倒走着回了原地跪着。
宫棠瞥了一眼宫莲,抬起头来直勾勾与朱颜对视,眼中清澈灵动,笑意盈然,“皇后主子,皇上这会子该是在来路上了,奴才们给您整理一下妆容可好?”
朱颜轻咳一声,语速平缓,“不用。”躲他都来不及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招他?他又没有不良嗜好。
宫棠一愣,转瞬又没心没肺笑呵呵道:“是。主子不管怎样儿都好看!”
朱颜静静无言,两眼不时往门外瞅去。宫棠碰了灰,也低头不敢说话了。一时之间,鸦默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