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小梅园中的素心梅开到荼蘼,多已萎落。娇蕊花残,芳馥如初。没了大雪相伴,枝桠花间凋零,寂寥不少。
朱颜独自提了羊角风灯,转入了梅林深处。他最终站定在和容若会面的老地方——一棵略微茂密的梅树下,左右张望后,轻声唤道:“容若。”
劲风掠过,一道玄色身影已出现眼前。容若眉目之间已没了早前的拘礼生疏,就连基本的礼节都省去,只懒懒淡淡道了声:“在。”
朱颜急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容若摇摇头,狐疑道:“都好些天儿了,她就没出现过,冷宫里也没有再传出什么歌声,仿佛那夜出现的不是人,单单只是那件白衣。”
朱颜沉吟道:“她若是出现了,倒也罢了,就是躲起来了才有问题,试问一个平常的冷宫弃妇,或者已是一名疯妇,又怎会刻意避开这风头?”
容若颔首,道:“话虽如此,她这么一躲,我们也耐她不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蛛丝马迹,难。”细细打量朱颜,又道,“慧嫔人都殁了,皇上也无疑心他人,你又何必……”
朱颜蹙眉打断容若的话:“是我连累了她。若非她与我走得过近……”
这回却是容若截断了话:“这你就错了,你莫忘了,慧嫔也是颇得圣宠的,她肚子里的可是个阿哥。就是不与你亲近,凭她的资质她也活不了。我知你素来疑心昭妃,如今她已倒台,咸福宫的奴才可都在尚方院呢,你还担心没人招出些什么?”
朱颜苦笑道:“还真是被你说对了,咸福宫上上下下,口风一致,都咬死了昭妃是受人陷害,替她喊冤呢!莫说是与那茶叶有关的供词,就是半点污秽之事也没人招供。”
容若愣住:“这个昭妃还真是不容小觑。这般厉害手段岂能不令人忌惮?不过还有一个人,你为何不从她身上下手?”
月色下,朱颜眼角的坠泪痣蒙上了一层柔和光影,此刻便也不那么鲜红似血了,“流玥恨透了我,只会站在昭妃那边儿。我在她盛宠之时将她禁足,她此刻正巴不得我死呢,只怕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撬不开她的嘴,反倒坐实了我善妒的罪名。”
容若沉默了。二人于梅树下静静站了片刻,残花飘落,寂静无声。朱颜犹豫着,最终还是从袖中暗袋取出一小药瓶,细声道:“这药膏对伤口愈合好用得很,你去看她的时候捎带上,”顿了顿,“别说是我给的。”
容若并没有伸手接过,“她的伤不是这瓶小小的药膏能治愈的。”
朱颜拿着药瓶的手僵僵地定在半空中,却并没有收回,只低声道:“容若,不是我害的她。”
“我知道。”容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恍惚的阴影,声音突然有些哑然:“却也不像她自己害了自己。”
朱颜硬生生将药瓶塞进容若手里,语气生硬:“或许真是我错怪了她。直到圆月葬身火海我才开始疑心宫棠,若说能有什么人能让宫莲这般苦了心护着,只有宫棠。只是即便如此,她也回不去了。”
药瓶在手,透着一股瓷器的生冷,触动着容若一颗苦涩的心,他的手慢慢收拢,将药瓶紧紧握住,似乎想用尽全力传递温暖给它,“如若真是宫棠,你打算如何处置?”
朱颜略略想了想,叹道:“若真是宫棠,我会先问过宫莲的意思,毕竟她们是亲姐妹。不过……宫棠怕是醒不过来了。”
容若冷哼一声,道:“亲姐妹?你们一个个儿被亲姐妹害得不够是吗?一个平嫔还未能让你清醒。你下不了杀心,她便能做到?她如今还苦苦护着害她的人!你们这般心软迟早死在别人手里!”
朱颜抬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发觉眼前已不见了人影,只遗留下一丝几不可闻的梅酒香味。这个味道和福全身上的一样,他们喝的是同一种酒,害的也是同一种病,且无药可医。
梅树下的酒坛子还完好地杵在原地,那两个坛口倒扣作为杌子的酒坛,还有熄了火的红泥小火炉,唯独不见了那些碎裂在地的残片。朱颜不禁向更深处的树影婆娑中望去,除却尚且携带凉意的晚风穿梭过花间枝桠,再没旁物。他拢紧身上的披风,往回走去,脚下多有落花,他下意识地绕过那些尚且完好的花瓣,偶有踩到细碎枝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才踏进院门,安德三已迎面而来,略略打了个千儿,接过朱颜手中提灯,神色复杂:“皇后主子,宫棠醒了。”
朱颜一怔,惊异道:“当真?”
安德三急急颔首,道:“奴才已传了太医,主子可要前去看看?”
朱颜眸中染上疑色:“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醒么……走,瞧瞧去。”
太医张秋朝正在施行针灸之术,宫棠静躺榻上,双眼不断流着泪,额上、身上也不断地冒冷汗。一旁有小宫女时不时给她擦拭汗水、泪水。
朱颜示意众人免礼,低声问:“张太医,她可还好?”
张秋朝回道:“回娘娘,宫棠姑娘脉象已趋于平稳,时睡时醒不过是因为身子过于虚弱,既然已醒了,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只不过……她只怕从此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此话一出,宫棠的双眼忽然睁大,眼神充满惊恐、怀疑、抗拒与不安,在看到朱颜之时,更是哭着挣扎着要起身,嘴里发出如鸦叫般嘶哑难听的声音。
朱颜近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动,你身子弱着,好好儿将养些时日,说不定身子骨好了也就能说话儿了。”
宫棠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淌着泪,神色惊惶急切,无奈一句像样的话也发不出来。
朱颜劝慰着:“有什么想说的话儿?”
宫棠惊惶点着头。
朱颜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道:“莫急,先将身子骨养好再说也不迟,毕竟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轻轻拍拍宫棠颤抖的手背,转头睇着张秋朝,“张太医,有什么好药尽管用上,尽全力医治。”张秋朝诺诺应下。
外头突传嘈杂声。顷刻后,小信子的声音在廊庑下响起:“皇后主子,黄钰听闻宫棠醒了,一慌,已经招认了。”
闻言,宫棠激动不已,嘴里“呜呜呜”叫个不停。
朱颜游弋的眼光扫过宫棠,缓缓站起,并未让小信子进屋答话,扬声道:“他招了谁?”
小信子清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回皇后主子,黄钰招认他是奉昭妃之命灭圆月活口,而宫棠因意外撞见黄钰勒杀圆月而遭了池鱼之殃。”
朱颜见宫棠咬紧牙关点头,犹疑轻问:“他说的是真的?”宫棠又不断点着头,朱颜思绪流转,再度扬声道,“没提及小运子和小桂子之死和慧嫔玉佩之事?”
小信子回道:“黄钰说他所得到的命令就是杀了圆月,旁的什么也不知。”
朱颜嘴角款款荡开一抹哂笑:“指认昭妃的供词先画押呈上来,继续审。”待出了院中,他才细声嘱咐安德三,“张秋朝不可靠,另找个太医给宫棠瞧瞧。”
安德三小声道:“奴才明白。如今这太医院没咱的人,有些事情办起来还是颇为不便。”顿了顿,又道,“主子,奴才以为……宫棠已不可信。”
朱颜驻足,复杂的眸光眺望远方,暖暖春日映照在远处的琉璃金瓦之上,他却觉心里的冷意一点一滴弥漫开去。
更漏声声。深夜,朱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觉一股冷风袭来,下意识一惊,睁眼望去,原来是玄烨掀了锦被钻进被窝中,身上又带着一股沁暖的皂香味,一只略带凉意的大手搂上了他的腰身。
“又吵着你了,你总是睡得不沉,明儿叫太医来诊诊脉,该好好儿调理一番才是。”
“睡得不沉么?怎知不是睡得太沉醒不过来了呢……”喃喃念着,闻着玄烨身上熟悉的香气,朱颜心中不觉安定了不少,“以后太晚了就别过来了,更深露重,当心受凉。”
玄烨埋在香肩里的头微微抬起,眼里带着抹戏谑的笑意:“你近来越发爱拈酸了。”
朱颜撇撇嘴,翻身朝里侧睡,“你会错意了,我只是怕被你吵醒。”
玄烨怔了怔,轻笑出声,柔声道:“好好好,我往后一定轻点儿,若是再惊着你,下回便罚我睡地面,可好?”
朱颜忍住笑:“挺好。”
玄烨开怀轻笑,搂紧怀里的软糯躯体,深吸了口气,声音模糊:“我原本有意封钮祜禄灵镜为妃,只是遏必隆老儿竟给太皇太后呈上一道请安折子,说是他这个五庶女突染怪病,一时进不了宫了,这只老狐狸。”
朱颜睁眼:“也是意料之中,到底还是牵涉了前朝。咸福宫的奴才们一个个儿守口如瓶,竟套不出半句话来,仅凭茶农和黄钰的供词,昭妃大可咬死喊冤,且不论那小小茶农为何能得知幕后指使之人,就拿黄钰来说,他毕竟是坤宁宫的人,桃花宴上昭妃已指摘我构陷,众人历历在目,只要她一口咬定黄钰是受我指使,总难将其定罪。即便将她定罪处死,我这皇后只怕真会落下构陷之嫌,难以服众。”
玄烨默了默,沉声道:“一定要撬开咸福宫奴才的嘴巴,哪怕屈打成招。昭妃羽翼丰满,野心渐显,为了你后位稳固,留不得了。”
翌日清晨,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外,三两名御前內监正为玄烨穿衣戴帽,动作无不轻缓仔细,生怕惊醒了屏风里头兀自沉睡的皇后。
暖阁外头,安德三面容急切,正和梁九功低声交谈。未几,梁九功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进了阁中,远远打了千儿,声若蚊蚋:“皇上,安德三有急事儿禀报皇后娘娘。”
玄烨不悦挥手屏退一干內监,举步往外走,瞪了梁九功一言,低声问道:“皇后夜难成寐,今早好不容易熟睡了,没什么大事儿便等她醒了再说罢。”
梁九功躬低着腰身,难为道:“皇上,安德三说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了,但凡事关昭妃的事儿,无论大小,须得即刻上报,可是皇上您又吩咐了不准任何人惊扰娘娘安睡,这可不得急坏了安德三么。”
玄烨瞪着梁九功:“什么事儿?”
梁九功压低了声音:“回皇上,昨儿晚上昭妃突然呕逆晕厥不醒,到底还是身在妃位,底下的奴才不敢大意,传了太医,太医一诊脉象,得,有喜了。”
玄烨有一瞬的怔忡,大感意外:“当真?”
梁九功眼角远远瞥见内间帛地刺绣并蒂莲六扇曲屏风里头有身影动了动,不免又压低了声音:“李太医和张太医轮番诊脉,道是喜脉无疑,已有月余。”
玄烨面色渐沉:“倒是巧的很。立即吩咐下去,此事切莫走漏风声。”
梁九功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回道:“皇上……已经迟了,太医院已然记了档。昨儿夜深,您和皇后娘娘已然安寝,奴才们都不敢惊扰,即便安德三机灵,嘱咐底下的奴才莫要多嘴,只是事儿大,又惊动了太医院,宫里又多的是擅弄口舌之流,如今六宫全都晓得了。”
玄烨脸色越发难看,冷冷道:“去,传孙之鼎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明如镜,道:“嗻,奴才省得了。”
玄烨朝寝榻上看似仍旧熟睡的人影望去,命左右退下,踱步走回床榻,坐于床沿,兀自道:“如若她真有了身孕,更是留不得。”
朱颜睁眼,起身。玄烨拥他入怀,声音转为柔和:“早已醒了?又是我将你吵着了罢?看来今儿晚上我只能睡冰凉的地面了。”
朱颜任由玄烨指尖缠绕玩弄着自己散落胸前的一缕秀发,犹自带着未够清醒的睡意:“你倒真的狠心,那毕竟是你的孩子。若天意真是如此,我看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孩子何其无辜。”
玄烨默了默,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柔声道:“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还有待查证,待证实了问过太皇太后再说罢,毕竟皇嗣尚少,太皇太后如今看重皇嗣高于一切。”
朱颜应道:“好。不早了,该上朝了。”
玄烨在朱颜额头印下一吻,柔声道:“你再睡会儿,晚些得空我再来看你。”
朱颜浅笑应下,待玄烨走后,急急唤进安德三,道:“你赶紧去查查昭妃近两个月的侍寝记录。”
咸福宫寝宫之中,一根细长红线正绑缚于昭妃皓白手腕之上,红线穿过重重朦胧帷幔,稳稳被捏在另一头张秋朝的手中。他诊过脉又将手中红丝线小心翼翼递给一旁的李淮溪,李淮溪落座杌子,闭起双眼凝神诊起脉来。
朱颜静坐一旁梨花木圈椅之上,冷眼察看李淮溪,待他放下手中红丝线,他即刻搁下未曾沾嘴的茶盅,“慎嬷嬷,本宫忽然记起方才来时备下的阿胶血燕忘了带过来,这些个东西最适合有孕之人食用了,今儿个安德三没跟着来,只好劳嬷嬷你且赶回去取来罢。”
慎嬷嬷僵僵笑了笑,往里间昭妃所在的方向偷觑了一眼,低声道:“皇后娘娘折煞老奴了,奴才即刻去取来。”旋即福身退下了。
朱颜清冷的眼神定在张秋朝面上,却也只是屏退了他,末了左右没人了才曼声道:“李太医,昭妃的胎象可好?”
李淮溪躬身垂手低头回道:“回皇后娘娘,昭妃娘娘胎象平稳,大安。”
顿了顿,朱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停的在梨花木把手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一句如电鸣的话忽然自他口中漫不经心道出:“这个孩子是皇上的么?”
榻上,昭妃猛然睁大双眼。
李淮溪面色刷的一白,怔愣半晌,末了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来:“皇后娘娘这话微臣听着糊涂得很,还请娘娘明示。”
朱颜食中二指忽然止住,似笑非笑:“自然是皇上的,不然还能是你的不成?”
李淮溪急急跪下,磕头道:“皇后娘娘!您这话可是要陷微臣于诛九族的大罪!微臣惶恐!”
朱颜轻笑出声,“瞧把你给吓的。赶紧起来,本宫不过一句玩笑话儿。也罢,是本宫胡言乱语了,本宫给你赔不是。”
李淮溪磕了一记响头,“皇后娘娘言重,微臣不敢。”
朱颜款款起身,清冷的眼神透过重重帷幔直透里间床榻:“哦,本宫差些忘了,昨儿个答应了惠常在这时辰陪她去园中玩儿秋千呢,这日头刚刚好,本宫便先行一步了,你拟个安胎的方子赶紧着人备药煎汤,虽说胎象大好,可也容不得一丝儿半点的马虎。”
李淮溪自然喏喏应声,待朱颜走后,一下软倒在地,面冒冷汗。
昭妃一把掀开床帐,怒道:“一两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你倒是有偷腥的胆子没担当的能耐!”
李淮溪慌忙起身飞奔至昭妃身边,猛地拥她入怀,惊慌道:“灵秀,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昭妃眸中微光一晃而过,愠怒的苍白容色闻言顷刻瓦解成水,哽咽道:“我如今受人构陷,命在旦夕,我死不打紧,只是……我们的孩子不能死!”
寝宫外,廊下空空,唯有朱颜一人暗隐支开的窗畔,眸色骤然怒火如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