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棠正捧着盛满药膳的黄瓷碗小心翼翼地望着朱颜,细声道:“皇后主子,药膳过会儿该凉了,您趁热喝吧?”
朱颜静静躺在榻上,睁着双眼瞪着顶上的明黄织金纱帐,手背上缠着纱布,纱布底下被银钗刺伤的口子虽然早已结了痂,但仍旧一阵一阵地生疼。玄烨前脚刚走,他就彻底冷静了下来,病虽才刚刚有了起色但脑子却渐渐无比清晰,恢复了惯有的理智之后思绪一茬一茬地接踪而至。
在那个噩梦中,月圆之夜,他最后的记忆仅停留在被幽夜胸前妖艳似赤练毒蛇的幽冥花缠住身体,血液不断被吸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是梦是真,恍恍惚惚,他早已分不清楚。如果还在梦中,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办法清醒,如果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他真的是被幽夜吸尽血液而死吗?即便是死又怎会出现在清朝?最匪夷所思的是“活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体里,由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一晃变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生了孩子。这……脑神经猛地一抽疼,这一切根本就是毫无科学依据!平日自己忙于法学研究及工作,每有闲暇时就被林夕夕强逼着陪她看各种电视剧,尤其是看得他头昏眼花的清宫剧,他每次都忍不住吐槽里面不科学的狗血剧情,有一次还被她强迫着一起去参观了一个神秘的清帝妃陵——据说是她的一个考古界朋友意外发现的一座坟墓,不知道什么原因,从未对外公开过。后来不知道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那妃陵真的有点邪门,离开妃陵的那天晚上起,无论白天黑夜,每当睡着,都会梦到一些清朝的人事物——就像现在——和从小到大一直会重复的那个同样关于清朝的梦境不同,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梦见不同的事情,就像真实生活中每天都在进行的日常。
以前,他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从未像现在这般怀疑过人生的真假界限。
他依然坚信眼前一切都是梦境,可是,有这么真实到可怕的梦境?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幽夜仿佛是冲着他而来,虽然自己对他没有丝毫记忆,更不曾认识他,但却隐隐约约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又是为什么?幽夜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幽冥花开,灵魂归来,欢迎回到前生。难道真有所谓的前生后世?如果真是这么邪乎,当真应验了一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从现在的情况看,朝代是清朝绝对错不了,自己是皇后也是事实,但是不知当朝皇帝是谁,自己又是历史上哪个皇后。从今以后,如果永远都醒不了,他是不是会如同过现实人生一般,死在了这个荒诞的梦里……
“皇后主子?主子……皇上临走前特意嘱咐奴才定要伺候您服下这药膳,您……”宫棠已显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朱颜复杂的思绪。
朱颜伸手揉揉抽疼的太阳穴,微微翕唇:“放在旁边,我等会自己喝。”
宫棠语气缓了缓:“回主子,皇上嘱咐了奴才伺候您喝。”
朱颜凝了凝神,挣扎着想坐起来,没想到身子刚刚一动下身便传来袭袭痛觉,不免厌恶地闷哼了一声。宫棠忙撩起了帐子,搀起这具孱弱的病躯,垫高枕子后忙又退后一步端了药膳侍立在旁,睁着一对圆鼓鼓的眼珠子担忧地看着她的主子。
喉头一痒,咽喉处咳出几声,朱颜端过药碗,边喝边寻思着到底是清朝哪个天子,竟对自己的皇后疼惜如此。病的这些时间,他隐隐约约总能感受到皇帝的存在,他退热时,皇帝欣喜若狂,他迷糊时,皇帝哽咽难言。
他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是知道个大概,从夏朝到大清的朝代更替他倒是能很顺溜地背出来,但是如果深入到哪朝哪代那些什么细枝末节的那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了。不过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他就算对历史再怎么不了解,对清朝却也不陌生——说来也可笑,这份熟悉,大多是源于一个梦,一个从小到大便不断重复的梦。清朝后宫女人戏他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林夕夕却喜欢得很,被她逼着逼着,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了许多,但是电视剧毕竟旨在娱乐大众,许多作品并不具备历史的真实性,况且真正的事实只存在于过往历史之中,后人再怎么深究也永远无法完完全全毫无差错地还原历史真貌。更何况,他一直坚信自己之所以会经常做那个梦,完完全全的因为电视剧看多了,记忆深刻植入他过分发达的脑细胞之中。至于后来参观清帝妃陵之后出现的那些梦境,他也统统归结于电视剧看多了的缘故。那么,他该相信清宫剧吗?但是如果不相信他又能怎么做?脑子又飞快转了一圈,朱颜最终咬咬牙,暗暗道:反正是梦,天马行空,梦里即便年复一年,现实中说不定才过了半夜,总有一天会醒的,走一步是一步吧!
朱颜刚放下明黄瓷碗,外间玄关处门帘外传来太监独有的尖细嗓子,只是怕扰了皇后歇息而刻意压低了嗓音:“皇后主子起了吗?安德三有事儿禀报。”
宫棠询问的眼神看向朱颜,朱颜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娇小的身躯,心理暗示自己就是皇后,默念了几遍才启齿:“……什么事儿?说吧。”
安德三听到皇后的声音这才拔高了声调:“回皇后主子,适才乾清宫梁公公差人传话……无果殁了。”
无果?朱颜蹙起两道本属于赫舍里氏的弯弯细眉,定了定心神,胸口猛地一痛,竟想起在那个梦里,自己的魂魄迷迷离离飘飘荡荡在一片雾蒙蒙的血色世界里,最后仿佛有某种极其强大的神秘力量狠狠吸走了他的灵魂,等到有些微意识的时候他突然醒了——出现在了清朝,迷迷糊糊之中一直飘荡在当时正面临难产的赫舍里上空,亲眼目睹了赫舍里如何难产又如何中毒死去的过程。等到无果指尖感受不到赫舍里鼻息的时候,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魂魄吸进了赫舍里死去之后的身体。后来在醒之前发生了什么,除了生子的刻骨剧痛,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一旁的宫棠乍听之下,顿时哭成了泪人。虽说与宫莲宫棠不同,无果不是赫舍里的家生丫头,但是无果很得赫舍里的心,赫舍里生前很信赖无果,待无果的情分已不仅仅是主对仆那般简单。宫棠见朱颜呆着不言不语,还以为是伤心过度,哽咽劝道:“皇后主子,奴才知道您伤心,可是您身子还这般虚着,可千万要保重凤体啊!”
朱颜回神,心知这无果的死绝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是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难产那日还发生什么事了?不由关切问道:“怎么死的?”
“回皇后主子,内务府海大人已查明,无果是累并冻死的。无果命薄,受不住板著之罚,还请主子您节哀。”
“板著之罚?”朱颜喃喃念道,脑中渐渐清晰浮现了一个场景——高高朱红宫墙之下,一道极其熟悉的纤弱背影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脑中清晰传达给他的信息让他明白了那便是板著之罚——后宫惩罚宫人的刑罚,受罚之时,不许身体弯曲,如若是夏日受罚则受罚时辰是正午时分,太阳最毒辣之时,如果是冬日则需得入夜时分,且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情况是受罚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如果主子不开恩,成心要她死,天天让受罚,不出四日,最终只能呕吐成疾,直至殒命。中暑而死的,冻死的大有人在,思及此,他猝然心惊:“她犯了什么错儿要受罚?”
宫棠胡乱抹去泪水,将那日无果犯下的“错”一五一十说给朱颜听。
朱颜内心一瞬间凉了大半截,心下明白无果一点错也没有,她探鼻息时真正的赫舍里确实已经死去,而后来紧接着“醒来”的是自己,如此看来,无果的死确是因为自己。朱颜心中一乱,急道:“她的尸身现在哪里?我去看看。”
宫棠一呆,惊道:“主子不可!且不说主子如今还未出月不宜出外,以主子的金贵之躯又怎可沾染不干净的东西?主子待姑姑这般情深意重姑姑泉下有知定会感恩戴德铭感于心,姑姑定然不希望主子您为她劳心劳神。”
朱颜默默。是了,他怎又忘记这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尊如一国之母的皇后又怎可越矩屈尊去探望一个犯了大错的宫女,况且还是死人。带了十分同情,他目光婉转地转向雕着镂空芙蕖花案的檀木直棂吊搭式窗台上,薄薄的明纸上隐约可见外头飘落的雪点黑影,他叹了口气,轻轻道:“把她的尸身好好安葬吧。”
帘子外安德三踌躇片刻,声线低而闷:“回主子话,无果的尸骨已被拉到城外西郊的乱葬岗子埋了。”
朱颜一惊:“怎么就葬乱葬岗了?”
安德三哀戚的语气里渗入了几分疑惑:“主子您是知道的,无果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向来宫人们没亲人领回的尸首都是抬到乱葬岗子埋了的,”说着压抑着叹了口气,“原本无果今年便可以放出宫了,当真是天意弄人。皇后主子,您身子还弱,莫要伤心了,回头伤了身子皇上又该心疼了。”
案上的鎏金掐丝珐琅镶玉方鼎上方袅袅飘荡着白色烟气,牡丹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朱颜软软站起,拢紧了宫棠为他披上的大红毛领滚边披风,无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安德三应了声“嗻”后又被朱颜叫住,“主子?”
“你……”朱颜清冽眸光流转,“去把彤史拿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汉唐起,皇宫之中便有专门的女官记载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有了彤史,他或许能知道很多东西。他本心存侥幸,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从这个噩梦醒来,回到现实,回到那个他所熟悉的生活圈子,继续好好当法医,而这里的一切当真只是南柯一梦。但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告诉他——或许再也醒不了了。或许,这真的不是个梦,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就不会轻易放他离去。往昔犹在眼前的二十八年现代生涯只怕会渐渐抹灭,或许往昔的一切才是如梦一场。然而往后的路好不好走,到底该怎么走才能走得顺畅些,又该如何才能克服“变性”的心理障碍,如何面对他“生下来”的孩子……
安德三没敢多问什么,再次领命而去。倒是宫棠生性活跃,向来口不遮拦:“皇后主子,您要那册子做什么?”
朱颜非常不习惯如今这幅病弱瘦小的皮囊,只觉扭扭捏捏好不别扭,他是学法医的,一直认为男人与女人没多大不同,每次做医学研究针对人体时也只当是在研究某一物种,与研究动物的感觉并无什么不同。也曾对国外研究如何能让男人代替女人生子一事不以为意,认为那是有违自然规律的愚昧行为。如今才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永远无法真切领悟个中滋味的。
“我这病了一场,总觉着有些事情记不大起来了,就想看一看。”他是朱颜不是赫舍里,赫舍里的所有他一概不知——即便有着模模糊糊,奇奇怪怪的熟悉之感,然而这种感觉就像是雾里看花,摸不着看不清。如今的他就像是初生婴儿,什么都得重新开始,借病装糊涂甚至装疯卖傻不失为明智之举,还记得林夕夕说过这是穿越人士的通用伎俩——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穿越了——人们对时空的所知太少,以至于这样的概念并不存在于他的世界观之中。
这偌大深宫之中,不受宠倒也罢,尊宠如皇后一定是诸妃眼中刺痛的沙子。赫舍里的死背后隐藏着什么?无果是否真是单纯的死亡?这些都如飘渺云雾。凶手能害赫舍里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暗箭总是难防。然而,不管是梦非梦,他现在仅仅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演员,演绎好清宫皇后的角色——如若不然,最终只能落得个凄凉下场,等级森严如清朝,或许连无果的下场也不如。
他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也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朱颜就随口这么一说,宫棠却吓得不轻,“主子当真记不得事儿了?奴才这就去传御医!”说完也不行跪安礼便欲往外而去。
朱颜忙出声制止:“不必了,我……也就有些许想不起来罢了,”顿了顿,心里低低咒骂了一声,终究还是学着清宫剧拿捏起腔调来,“许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儿,不碍事儿的,你别张扬,免得又惊扰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宫棠这才顿住身子,旋身正对朱颜,福身道:“是,奴才一时心急,失礼了,还请主子责罚。”
朱颜微微一笑,随即被香鼎中浓烈的牡丹香呛住,咳了好几声,摆手道:“没事儿。这香味儿太过浓烈闻着闷得慌,麻烦你换一换吧。”
宫棠一听这话冷不丁一愣,心想怎么主子醒来后语气变了喜好也变了,前几日刚醒来时行径更是怪异,太医都说皇后有失心疯的症候,若非皇上严令禁止传闻,后宫必定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皇后主子不是最喜爱这牡丹花香的么?这香里皇上特意着人加了一味安神药材,您往昔最是喜欢,皇上还说这香最衬您了,说牡丹是国色是花中之王,您则母仪天下……”
朱颜清了清喉咙打断宫棠的话:“闻久了总是会腻味儿,还是撤了它吧。”
宫棠眸中亮光滴流一转,低头回道:“是。”遂去撤香了。
帘子外宫灯一晃,安德三的声音不高不低传了进来:“皇后主子,册子来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朱颜一跳,他赶紧放下盘于炕上的双腿,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头,扬声道:“拿进来吧。”
“嗻。”
帘子掀开,刹那间一股子夜风掺着团团雪花涌入室内。朱颜被对流的冷风一吹,只觉冷得渗人,身子反射性缩了缩。宫棠撤了香走出门外赶忙吩咐了小宫女进阁中给暖炉添炭。
朱颜端坐垫着明黄氆氇炕垫的暖炕上,居高凝视安德三。安德三躬着腰身将册子举高齐眉,呈上彤史。
朱颜接过彤史时顺带打量了安德三一眼,只见他身量颀长,瘦弱得很,始终躬着身子只瞧见了半张脸,第一感觉便是苍白清秀,少了男子的阳刚气,多了一丝女子的阴柔,却是十分的俊俏,看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左右。
“谢……”硬是把另一个“谢”字生涩吞回,朱颜略微琢磨了字眼,和颜悦色道:“你跪安吧。”
安德三打了个千儿,道:“嗻,奴才告退,还请主子多加惦念自个儿的身子,早些歇着。”
“嗯,”朱颜翻开彤史第一页,忽又道,“你等等。”
安德三停住倒退行走的身子,“奴才在。”
“那个……皇上这些天可是在查……”如水秋波暗暗流转,“我中毒一案?”
“回主子,皇上近日虽忙着惩治那逆贼鳌拜一党,但仍时常心系主子您的事儿,奴才听说皇上已着内务府海大人督查此案,相信不日必定会水落石出还主子您一个公道,主子且放宽心。”
朱颜略略沉吟,问道“有什么进展?”
安德三恭谨回道:“回主子,本已查到御药房小顺子那儿,只是那崽子不知何故失了踪,案子这便搁下了。”
“哦?”失踪么?朱颜内心笑了笑,面上却无表情,“知道了,你下去吧。”
“嗻。”言毕躬身倒行而去,方掀开帘子宫莲恰好正在玄关处,手里端着吃食小碎步而进,“皇后主子起身啦?皇上命人送来一盅血燕桂圆红枣羹,主子刚产下二阿哥,喝这羹汤最是补血了。”说着置了明黄瓷温壶于紫檀雕龙凤炕几上,转身又去打开红墙边伫立的紫檀琉璃挑杆灯宝盖,不知打哪儿捻了根细铁丝挑了挑焉了的灯芯。一时间灯光亮堂了不少。
朱颜眉头狠狠一皱,他最忌讳听到“产子”二字,一听心里就不可遏止憋得慌。心生不悦地抬头看着宫莲发呆,如今他长着一张别人的脸,而眼前这个宫女却长着一张自己的脸。虽然已无数次见过宫莲,可是还是怎么看怎么怪,明明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清宫宫女,眼前的少女,明眸锆齿,即便身着深褐宫装,发无饰物也难掩天生的姿色——细细一看又觉得宫莲眉目之间的明丽温和是身为男子的朱颜所不具备的,更加奇怪的是,她的五官和轮廓和自己一模一样,唯独眼角没有那颗坠泪痣,而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张赫舍里的脸,眼角却有着一颗坠泪痣,她和现实的自己,就好像是异卵双生兄妹。不管是梦是真,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异性——这种感觉真的特别怪异。
恍惚间,耳边传来宫莲温柔的叫唤,朱颜稍稍回神,移开了一直停留在宫莲面上的视线,淡淡扬眉,倦道:“你也下去吧,有事我会请你们进来。”
宫莲重又盖好灯盖,应声行礼退下。
终得一人清静了,真是久违的感觉,这些天耳边尽是一片嘈杂,片刻不得安宁。这会子静谧如花开,只有外边偶尔呼呼悲鸣的风声,倒更增了几许寂静。
眼睛停留在彤史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上,呼了一口长气——册子是以汉文记载而非满文。虽说他本来就是满族人,但满文历史过于久远,别说看懂了,他就是见也没见过。但好歹他也是正统满洲正黄旗的后人,满清遗留下来的某些习俗到底还是有所知晓。他缓缓看下去,首当映入眼帘的是——
康熙四年己巳。九月初八日,帝后大婚。一等公索尼孙女、领侍卫内大臣噶布拉之女赫舍里氏同日册立为皇后,入主坤宁宫。帝后于东暖阁椒房合卺。
这两行字一入眼朱颜便呆住了。康熙,竟是康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千古一帝,林夕夕口中的多妻多子一生风流的“康渣渣”,他竟成了他的发妻,他的元后——赫舍里氏。然而他对于赫舍里的一生并无半点知晓,究竟最终命运如何也是不得而知。这或许是幸运的,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那就是等于没有未来,人总是需要对未知的未来怀抱希望的。
内心莫名的涌起一股心酸纠疼,手微微颤抖着,一行一行细细往下看,惊觉四年来康熙帝对赫舍里的恩典赏赐源源不断,简直多如牛毛,更甚者几乎夜夜留宿坤宁宫。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重复的“上御坤宁宫留宿”,朱颜呆住了。这是弥足珍贵的帝王之爱啊……自古帝王无不风流,康熙帝能如此对待赫舍里,岂能不是真心?
当润泽的手指翻到最后一页时,朱颜的目光定住了——
康熙八年己酉。十二月十二日,卯时,皇后身子不爽,免诸妃请安,传太医院使孙之鼎诊平安脉,曰时令所致气虚,母子皆安。未时,皇后忽觉胸膈胸闷,至平贵人处,申时回,无恙。戌时,上御坤宁宫留宿。
十二月十三日,寅时,皇后育嫡长子,母子平安,上喜,甚爱之,赐二皇子名承祜,取承天祜佑之瑞意。
接下来再无记载。迟疑着合上册子,朱颜陷入沉思。为何彤史上并未写明皇后难产及中毒一事?究是认为此事不详才未载入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正想得入神,帘子外安德三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禀皇后主子,梁公公差人传话来了,现下太皇太后正在乾清宫呢,皇上今儿晚上就不过来了,嘱咐主子早些用膳歇息。”
朱颜暗暗吁了口气。看来普天之下能镇得住康熙帝的就只有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孝庄文太皇太后了。康熙不来自然是最好,他可是巴不得从今而后都不要见到他,免得多生尴尬,“嗯,天儿冷,你也请早些睡觉……呃,就寝吧。”
帘子外躬身立着的安德三愣了愣,柔声回道:“奴才谢过皇后主子关怀。今儿晚上本是小信子上夜,但皇上命奴才日后当夜夜守着主子,主子尽管安睡,有事儿叫奴才一声儿。”
上夜?难道是整夜站在廊下受冻?朱颜凝眉,刚打算让安德三免去守夜,忽然意识到在封建王朝奴才就是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让做什么就一定得从命,否则那可是抗旨的大罪,他们有几颗头也是不够砍的。皇室人员向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使唤下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如今就是再不忍再同情也不能破了这所谓的规矩,以免惹人心生疑窦。
朱颜稍微斟酌,最终还是措辞说道:“倒是辛苦你了。外边儿天寒地冻的,你还是到帘子里边儿守着吧,待会儿你让人在寝宫门外暖炉边儿上铺上……”顿了顿,低声嘟囔道,“那玩意儿叫啥来着?哦,对,毡垫子,往后夜间便睡那吧。”
安德三闻言眼圈顿时一红,脚下一软就跪下了,哽咽道:“皇后主子仁心仁德,奴才感激涕零!只是奴才不敢造次,奴才不冷,奴才还站这儿。”
迭声的“奴才”让朱颜内心极为不忍,却只得佯装不悦:“不必多说,就按我说的做便是。另外,宫莲就别让她来内间上夜了,往后也不需宫女陪我睡觉……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耐住性子道,“不需你们侍寝。”怎么说他的心理到底还是个男的,怎么能天天晚上让一个女人守着他睡!尤其是宫莲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怪异。
安德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磕了头谢了恩。朱颜蹙眉琢磨片刻,不知不觉便盘腿坐在暖炕上,托腮瞪着窗外雪花,凝眉纠结着后路该怎么走,努力回想着平时林夕夕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讲述的各种清宫秘史,蓦然,眼睛一亮,“小三儿!”
安德三错愕望着朱颜不雅的坐姿,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慌忙压低了头,讷讷道:“皇后主子请吩咐。”
朱颜微笑道:“我记得宫中有专门负责教导后宫礼仪的宫女,是吧?”
安德三恭谨道:“是的,皇后主子。但凡秀女、宫女入宫都得需年长大宫女教引宫中礼仪,这是内宫规矩。”
朱颜道:“那……我刚入宫时呢?”
安德三回道:“皇后主子初入宫时是慈宁宫荣琳姑姑教导的,姑姑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是宫中的老人儿了,端庄而聪慧,阖宫除了苏茉尔嬷嬷就只有她当得起为主子的教导之责了。”
朱颜若有所思,颔首,“眼下我……记忆受损,竟连宫里的规矩也记不清了,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也只能让荣琳再为我重温一遍了。”
安德三隐在顶戴下的一张俊脸怔了怔,随即转为忧伤,叹声道:“皇后主子受苦了,奴才无用,不能为主子分担苦痛。”
朱颜细细打量着安德三,随之一叹,“痛苦又岂是别人能分担得了的?比起世上千万人,我的苦是不值一提的。记忆不复存在便试着找回吧,麻烦你明天抽空去请荣琳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让她每天都来,直到我重新学会所有规矩礼仪为止。”
安德三迟疑道:“嗻,可是……主子如今身子还弱着,实在不宜每日劳累。”
朱颜心里一揪,怎的,清宫礼仪是有多难学?强颜笑道:“不打紧的,我自有分寸。”
“嗻。”
当此时,宫中西暖阁清晰响起婴儿洪亮的啼哭声,一声盖过一声,在死寂的夜里竟是无比的扰人心境。
朱颜放下册子,皱眉道:“大半夜的谁家的死孩子在那……”话没说完,“啪”一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对着安德三强颜欢笑道,“如此深夜,何来婴儿啼哭声儿?”
安德三笑回:“回皇后主子,这是二阿哥在闹夜呢!也不知是不是嬷嬷的奶水不足不够吃,奴才这就去看看,可要奴才抱来给您瞧瞧?”
朱颜身子一颤,内心倏然涌起一股子怪异的抗拒之感,不耐道:“不必了,我……累得很,这便睡下了,你让嬷嬷快些哄孩子睡吧,别扰了众人清梦。”
安德三面上又是一呆,内心总有种主子变了个人的错觉。心里暗想自从皇后醒了之后似乎不曾记起小阿哥,身为亲娘的她竟连提也没提过,真正是奇也怪哉。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只能恭敬领命而去。
朱颜用力揉了揉两边太阳穴,睇着琉璃宫灯的吹箫引凤画案发起痴来。窗外风搅雪飞,婴儿的哭闹声不绝于耳。转眸望向脚下绣着大红牡丹的锦缎鞋面,忽然意识到脚底正传来隐隐的酸疼感,无法遏制地低低爆着粗口,嫌恶地一脚踢开马蹄底,赤着脚慢慢走向镜子。
再次看到这幅小女孩姣好的面容时,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对着镜子抚平了深深皱起的两道细眉。心彻底静下来后,月圆之夜那幕场景生生又浮现在眼前,幽夜妖异的带笑容颜刹那间如海水般汹涌而来。忽地,脖间动脉一抽疼,他惊而回神,眼中夹杂着不可置信,微抖着手拉下衣领——动脉处赫然是两枚细细的红斑!他脚下一软,跌靠在墙面喘气。手抚上脖子痛处——那是幽冥花吸食血液留下的痕迹还是人面鸟妖物啃噬的痕迹?这一切,到现在,他都恍恍惚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
空气倏然骤冷,窗纸外忽地闪过一抹黑影。
朱颜惶然回首,却只看到窗纸上白雪飘落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