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如水,荡漾在玄烨清俊沉静的倦容上。挥手示意随侍的内监退下,他独自披了银白月华踏进了坤宁宫西暖阁之中。
朱颜正蜷缩在临窗暖炕上熟睡,窗外树影婆娑,被树叶支离了的月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戏弄着沉睡的愁颜。泪痣旖旎。
见状,玄烨暗自皱眉,默默无言地把熟睡中的人拥入怀里时,一日的疲倦即刻冲淡了不少。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侵入了朱颜鼻间,他脑子一个激灵,神思清醒了,正要睁开玄烨的怀抱时,却被他的一声哀伤的叹气呆住了。
“我知道你变了。是我的错,当年你曾说过不愿嫁给我只是因为不想当这大清皇后,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舍得你,自私地只想占有你,原以为有我的保护没有人敢伤你分毫,可是……说到底我才是真正伤害了你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过分的宠爱为你惹来这许多嫉恨,你和承祜也不至于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你也不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芳儿,是我害了你……”
语至最后,玄烨充满愧疚的脸面埋入了朱颜颈间,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朱颜心里却迷茫了:心狠手辣?
颈间源源传来暧昧温热,朱颜还是没能忍住装死。星眸半睁,刻意低迷了嗓子:“……皇上?”
玄烨抬起头,两两对视,月色迷离。
朱颜身子石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玄烨双手死死箍住了他,无奈只得作娇羞状:“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妾竟半点不知,请皇上放开妾吧,如此甚是无礼。”
玄烨的手始终没有放开的意思,昏黄宫灯和着淡淡月光柔柔罩在他若有所思的面庞上,有不明气息由内散发而出:“咱们是夫妻,有甚无礼的。”
朱颜无言以对。
玄烨挑眉不悦道:“有床不睡却见天儿睡这炕上,你信不信明儿我立马叫人把这炕给拆了?”
朱颜扯了扯僵硬的左嘴角,半晌却只是蹦出一个字:“信。”
玄烨先是一怔,而后轻轻笑开了,话里满是宠溺味儿:“以后都乖乖儿地给我睡到床上去,我可不想每次来都是独守空床。”
朱颜扯了扯僵硬的右嘴角,一不留神就说了句:“皇上独守空床的机会可是不多,该好好儿珍惜才是。”
玄烨双眼一眯,阻隔了月华的透入,一时明亮的眼眸化为一片黑暗的虚无,沉沉地,他慢吞吞道:“是吗?可是为何有人却还巴巴儿地把别的女人亲自送到朕的枕边?嗯?”
朱颜一听玄烨这语气,立马嗅出危险的气息,借着玄烨松了的双臂之机,迅捷离开他的怀抱。玄烨眉目一冷,却没有强来的意思。
朱颜不动声色地与玄烨拉开了距离,疑惑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玄烨深深凝着朱颜的眼睛闪过一抹痛苦:“明摆着的事儿你又何苦装糊涂?”
朱颜真的觉得莫名其妙了,脱口便说:“妾的的确确是糊涂得很,还请皇上指点迷津。”
玄烨敛了温情的目光往床上一瞥,冷冷道:“你且说是为何换了间暖阁?”
朱颜怔住,为什么?难道要他说:皇上啊,隔壁那间床的下面有鬼啊,睡在那张床上会被吓死的啊……
玄烨转瞬软了语气,看着朱颜的眼神越发地寻味:“芳儿,我真是越发不懂你了,既然你明明在意,为何还那么做?明知我并不喜欢宫莲,却还是让她……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心里?单单只是为了在后宫培植自己的人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吗?”语声骤冷,“竟不惜用此等腌臜手段!那夜若不是以为是你,你以为朕会碰她一个手指头?若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你以为朕会接受宫莲,甚至于封她为答应?你就是这么算计朕的?”
朱颜心里一个“咯噔”,当下目瞪口呆。居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转念一想,浑身微微一颤,宫莲真是好算计!此计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摇身一变栖上枝头,又能离间帝后之间的感情……
迅速捋顺思绪,朱颜屈膝福身,状似惊慌道:“妾惶恐!妾算计谁也不敢算计皇上啊!皇上是这般看待妾的么?皇上既说这是腌臜手段,妾又怎屑为之?”说到此处,他索性不再遏制,利用这具身体四肢百骸的哀恸轻易逼出了眼泪,“皇上说过会永远相信妾的,原来是骗妾的么……”
玄烨一看到这张梨花带泪的面容,心下狠狠一疼,终是上前低腰扶起朱颜,抬手去拭朱颜脸上的泪,无奈道:“别哭,真是拿你没办法。芳儿,我信的是你对我的情意,至于旁的……”
朱颜并没有避开玄烨拭泪的手,努力逼出了更大颗的泪珠:“皇上的意思是不信妾的为人?”
玄烨眸色忽明忽暗地凝着朱颜,竟沉默不语了。
朱颜心里凉了凉,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地方让玄烨起了疑心,难道是……露出了破绽?仅仅只是宫莲这件事情玄烨又怎会给他冠上“心狠手辣”的罪名?
“罢了!”朱颜冷了声音,“皇上已经对妾心存疑心,既然如此妾也无话可说,如今在皇上眼里妾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那么皇上以后还是不要来坤宁宫了,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妾给算计了。”
玄烨呼吸一顿,年少的脸阴晴不定,几番挣扎还是放下了帝王的至尊傲气,苦笑着拥朱颜入怀,无奈道:“只要你心里始终有我,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包容你,即便你……”深沉的痛楚迅速隐没在眼底,最后一句话几乎闷在了喉咙里,“谋害皇嗣。”
朱颜并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话,只仿佛听到“皇嗣”两个字,因明显感到玄烨隐忍的挣扎和痛苦,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浓,不敢推开玄烨的怀抱,只能皱紧双眉任他紧紧抱着。
“但愿皇上能一辈子待妾这般好。”
这句话,朱颜是为赫舍里说的,为那个频频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为如今的“自己”——一个短命的大清皇后。
玄烨眸色几番变幻,最终定格在脉脉含情,在朱颜来不及惊愕的呆滞表情中,拦腰将其抱起,径直往凤榻而去……
直到柔弱无骨的身子接触到光滑刺目的褥缎,朱颜一刹那宛若回魂,瞪大了双眼:“你干吗!”
朱颜的惊慌排斥尽收玄烨眼里,他心口猛地一痛,黑着脸不发一言,手往床内探去——
朱颜下意识一缩,右眼角下的泪痣一晃一晃地颤动着。
玄烨脸又黑了一分,探出的手滞了滞——拉过里边的明黄锦被盖在了朱颜身上。
“好好儿睡罢。”言毕,转身扬长而去。
朱颜呆了,直到玄烨瘦削的背影消失无踪才闭上双眼,由心底里幽然逸出一声长叹。
翌日清晨又是诸妃晨省之时,朱颜强忍困意面挂假笑端坐高位之上,坐等各色千秋的到来。
诸妃一一到来行礼落座,香风熏人欲醉,端的是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
慧妃因着重养胎依然缺席,如此到席诸妃俨然以昭嫔为首,但见她今日所穿并非惯常的浓妆艳服,内着石青色滚黑边长裙,外罩月牙白圆领对襟织金缎褂子,发髻亦较之往常清减许多,只一双细眉斜飞入鬓,杏眼凤梢飞扬,眼周原本应该是惯常殷红的飞红妆,如今却换成了淡淡的桃色,却依然炫目溢彩,夺不去她半分的颜色,丹唇亦洗去往日的殷红,与眼妆同色,只醮一抹淡淡的浅粉,如桃色缤纷,自有一股慵态由内而外。
平贵人暗自打量昭嫔,清澈无一丝杂质的眼中隐有一抹异色闪过,如雁过无痕,转瞬即逝,未说话便先逸出一串爽朗的咯咯笑声,“昭姐姐今儿怎的如此素净?好生让妾眼前一亮呢!才觉着昭姐姐无论怎生装扮都是绝美的。”
昭嫔懒懒飞去一记迷蒙的眼神,朱唇轻启:“妹妹也不差,放眼宫里,也能算是个中人之姿,虽比上不足却也比下有余了。”
平贵人的姿容怎么着也算得中上之姿,琢磨不透昭嫔是为了作戏还是有意贬低她,平贵人心内终究是腾然升起一股怒火,面上却一味笑得开怀:“姐姐说的是,妾平庸之貌又怎及得上姐姐的万分之一。”
敏贵人粉唇斜斜上扬:“那是自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昭嫔娘娘是何等艳色,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儿也不为过呢!”
蓝常在身穿一袭褚色镶银边长裙衬得她越发的沉冷,淡唇一启便让人冷上几分:“天下第一?照敏贵人这意思,皇后娘娘却只能屈居第二了?”
敏贵人双颊泛起薄怒的潮红,咄咄道:“蓝常在就这么喜欢曲解人意吗?本贵人的意思是昭嫔的姿色无人可比……”
敏贵人半句“而非位份尊荣”还未得及说出口已被蓝常在凉凉打断:“敏贵人无需再多说一遍。”
平贵人“扑哧”笑开了如花般的容颜,昭嫔突觉头发丝儿一疼,睨着敏贵人,扬声道:“敏贵人,皇后娘娘这儿的琼脂糕不错,你赶紧尝尝吧!”转而恭顺对朱颜道,“娘娘,敏贵人心思单纯,不是有意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敏贵人满脸茫然,不得不在昭嫔凌厉的眼色逼迫下欠身,不安道:“妾言语无状,请娘娘恕罪。”
平贵人笑若桃李,只是那笑靥中的鄙夷却是毫不掩饰:“敏贵人这个模样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是不是成天睡不足,脑子不好使。”
敏贵人正要发作,朱颜无奈只得清咳一声,接过圆月呈上的茶盅,有一下没一下地掀着茶盖,温热的水雾撩拨着赫舍里清秀端庄的容颜,模糊了眼角的一颗泪痣。
“女为悦己者容,诸位姐妹各有千秋,只要皇上喜欢即可,又何须分个高下美丑?历朝历代后宫从不缺貌美女子,即便是再美也是有凋零落土美人迟暮的一天,诸位须得明白皇上喜欢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美,看不见的美——心善德淑,才是最得圣心的。”
诸妃皆一派受教神色,齐齐离座屈膝福身,齐声道:“多谢皇后娘娘赐教。”
朱颜说得很是平静,然而内心却是波澜起伏的,他已经不是一次发现自己言行受到赫舍里身体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虽说他依然能保留原来自己的思维和心智,但是行为举止乃至言语习惯无不悄然发生着变化!甚至……连感情似乎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而这也是他自己最害怕的——却无法左右。有时恍惚间他竟觉得这具少女的胴体原本就属于他……
想到这他面色浑然失色,直到身旁圆月提醒这才想起座下还拘着礼的妃子,定定心神,端出温婉笑容,笑道:“诸位姐妹快快起身回座。”除却昭嫔其余者皆应声回座,朱颜看了圆月一眼,内心如明镜,佯装惊讶道,“昭嫔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起身再说。”
昭嫔依然拘着礼,言语满是惭愧:“妾有罪,不敢起身。”
朱颜略含深意地看着昭嫔,道:“圆月,去把昭嫔扶起来。”
圆月显有迟疑,诺诺应声,未敢迎上平贵人流光溢彩的视线,手未触碰到昭嫔的身子,她却独自起身了,拉着圆月的手柔声道:“承蒙皇后娘娘看得起,你如今已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儿了,本宫替你高兴,这可好过你在咸福宫受罪了,你呀你,遭了罪受了苦也不告诉本宫一声儿,你觉得本宫不会为你做主吗?”
圆月垂首惶惑道:“娘娘……”
昭嫔给了圆月一记安心的眼神,对咸福宫首领内监张甫道:“把人给本宫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