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逸之站在台上,想到刚才这里的一场好戏,有些出神。
程青雀的书本来就说得不错。可是干巴巴没有噱头。如今配合了皮影,边演边说,再加上阮弦的琵琶伴奏。丰富热闹,精彩新鲜,竟比那些胡姬的歌舞更有看头。
此刻,曲终人散。演员和观众都已不在,空荡荡的酒肆里,灯火依旧闪烁。
阮弦的琵琶静静躺在案上那一盒皮影的边上,音箱上绘了气宇轩昂一头鲜卑神鹿。一道幽蓝的光绕着琵琶颈轻轻盘旋,如怨如慕,十分乖巧。
凡人看不见它现在的乖模样,也看不见,方才它是如何随着阮弦的拨弄张牙舞爪穿梭于观众席间。它散成点点光斑,附到人们身上。曲终人散后,这些观众就变成了宿主,会带着这光去到长安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猎物。
此刻,发现狐狸走近了,那道光像是畏惧一般,停止了盘旋,定在轴上,轻轻颤抖。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涂逸之轻轻哼唱着,用指头抚上最中间的那根弦。
“你在干什么?!”
只听身后一声喝问。
原来是阮弦和程青雀,换完装回来了。
老头儿怒容满面,气急败坏地冲上了台,一下撞开他,抱过案上的琵琶。
看他痛惜万分的模样,仿佛那琵琶是个活物,不,是活人,是与他相亲相爱的大活人。
青雀也走了过来,面色尴尬,蹙眉看着涂逸之。
“我以为你知道这里的规矩,琵琶是老师的宝贝。就是石九郎也碰不得的。”
涂逸之换上了惶恐的表情,对着老头躬身一礼:“晚辈唐突冒撞,还望老师宽宥。”
见他这样客气,阮弦也不好追究,只得拱拱手算是回礼,铁青着脸抱着琵琶去了。
青雀也被老头反常的暴脾气吓了一跳,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阵,扭头却发现涂逸之也在看他,脸上还漾着奇怪的笑。
“怎么了?”
“哦。”狐妖这才回神看她,“没想到你还演得不错嘛。”
“谢谢你,引来了那么多女客。”
“不客气。我又不是为你引的。”
青雀拧眉不解。
涂逸之轻蔑一笑:“做个好倡优,就不能一味出场,也不能一直蛰伏。要若隐若现,然后找一些机会出来招摇,让她们跟着追逐,这,才能抬高我的身价。”
青雀不大明白他的生意经,愣了愣笑道:“还是要谢谢你。”
见她笑得这样甜,狐狸到纳闷了。
“你好像很开心。”
“嗯,赚钱了嘛。”
“赚钱……很好吗?”
“嗯,”青雀点点头,“你那天说的对。能赚钱,就不丢人。”
涂逸之笑了:“对了。我好像是说过。恭喜你,可以继续和你亲戚耗下去了。”
青雀听了,笑容僵在脸上。
“蚍蜉撼大树。”她轻叹一声,“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
“可是……你过不去。”
青雀无言。
“还是喜欢吗?”
她依旧沉默。
“就是他哄骗你,你也乐意?”
她扭头看他,傻呵呵笑起来。
狐妖也笑了。
“如果他来寻你了呢?”
青雀摇摇头,笑得更加自嘲。
“笨蛋。”狐妖笑得风流婉转,声音微哑道,“你看,终于不用饿死了。”
他说着,转身朝东面叩拜。
“小人乐府涂逸之叩见皇帝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青雀愣住了,对着他拜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有两个人站在二楼的回廊上,一直看着台上的“好戏”。
竟然是微行而来的清河郡主和大周天子。
难道他们打从演出开始时就已经来了?
青雀呆了半晌,才慌忙回神也叩拜了下去。
……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酒肆雅间,涂逸之执羽扇,将武帝的感叹唱得婉转动听。
清河仰头灌了一口酒,狠狠道:“我不管。你得跟我去突厥。我这回听你的话,特地来找程师父请罪,还请皇帝哥哥做见证,算是还清了我在这里的债。没想到皇帝哥哥竟然就真的受了感动,以为我学好了。他已答应我,可以带我最喜欢的东西去联姻。”
“郡主,”涂三郎笑望着他,“哪有拿面首当陪嫁的?陛下他知道你要带的是什么吗?”
“他一定是默认了。要不怎么会纡尊降贵跟我来这种地方。难道不是召程师父去宫里比较方便吗?他跟来西市,应该就是为了来看看我要带的是什么。”
涂逸之不知如何赶上少女放飞的思路:“那……就算陛下许可,你那突厥夫婿是好惹的吗?听说他麾下也有千万铁骑。”
“那又怎样?我不想嫁给那个突厥人。我连话都听不懂。”
清河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怔怔出了神。
清河生于宗室,她的母亲本是汉女,可她却格外受到了太后的喜爱,甚至将她养在身边如同亲儿,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来长安时,她的母亲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我……宁愿去死……死也不去突厥……不去……”
“郡主。”
涂逸之替她斟好了一碗美酒。
她回神,抬手接过他递来的酒碗:“你,跟我走。”
见三郎摇头,她冷笑道:“你怕死?”
涂逸之真诚地看着她,笑得仿佛清秋朗月。
“是啊,郡主,我怕死,很怕的。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比性命还好的了。你不爱惜,我却是很珍视的。你能不能不要拖着我一起死呢?”
“你这个贱东西,”清河受了刺激,终于开始发作,“一次又一次,我为买你花了多少银钱?事到如今,你就连骗一我一骗也不愿意吗?”
“我,卖身给坊巷,郡主,卖身给国家。郡主,咱们要活命,就要认命。”
“你……”清河放下酒杯,揪住他的衣领,眼圈泛红,牙关紧咬,“可是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
“当初……我是怎么说的?”
“你说……”
“一生一世,两心不移?”
“不……”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也不是……”
涂逸之翻翻眼,又像背书一般连念了一串又一串情话……
“到底是哪一个?”涂大仙挠挠头,“我的技艺虽高,记性却差,遇见熟客,也照样容易串。郡主行行好,提醒提醒我?”
清河彻底呆住了,她脸色苍白,像是终于明白了,面前的这个美少年是一只没有人心的妖怪。
终于,甘醇的西域葡萄酒招呼到了涂三郎的锦绣胡服上。清河用一记掌掴作为赏赐,送给了这个吃掉她第一场少女春梦的妖怪,然后捂着脸,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涂逸之悠悠一摸火烫的脸颊。
“哎呦喂。”
突然,神光一闪,一身潇洒春衫的火麒麟笑嘻嘻现身,坐到了对面。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这么热闹。”
狐妖冷冷看他,一言不发,那意思很明白:你是瞎了吗?这不是正在挨打嘛。你来干啥?
“你别瞪我啊。”陆子明也不客气,拿起案上的酒,自斟自饮,“不是我愿意来的。我是被搬……,不对,被请过来的。”
见妖狐蹙眉,麒麟来了精神:“怎么?你还能不知道?这阵子偷偷摸摸闹得可凶了……专吃女人的恶鬼。我是被请出来,保你的胭脂虎来了。”
见涂逸之仍是不语,麒麟觉得没劲,便又凑近了些,低声道:“你还别说,你的胭脂虎还真是招人疼。他都不担心这鬼闹到他宫里去,就担心这一房外宅。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那边说的什么?我在镜子里全听见了。哎呦呦……酸倒牙了,恶心得受不了我才出来,瞧瞧你这儿有啥热闹。”
“哦。”狐狸笑眯眯,也自斟了酒喝起来。
看他这样淡定到底,火麒麟十分失望:“哎?我说,你不是对那胭脂……”
“我哪有空管这些人间的烂账?”涂逸之轻蔑地笑笑,“倒是你说的那个鬼,还有点意思。”
“怎么?你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