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门外,华盖云集,旌旗招展。今日御座亲临,百官到场,就连突厥使者也应邀到场,这样热闹的阵仗,全都是为了一次行刑和一场法事。
抚远昭烈上善真人左远道大法师坐在法坛上,口中念念有词,心里直在骂娘。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能像祖宗左慈一样,变成只羊,躲进羊群,逃过劫难。
当年左慈侍奉的魏武帝已经足够难搞,却也不过是要看些捞鱼变锦的小把戏。
今天左玄服侍的这位北周天子,却要比曹操更加好事,竟然让他在斩杀凶犯涂逸之的法场上,设坛作法,招魂观亡。
看着身边,被五花大绑,哀哀等死的狐大仙,左远道暗暗叫苦,他怪这些凡人没有眼光,寻替死鬼也不挑个软柿子,偏偏去招惹这么位太岁爷爷,看他那装死的欢乐模样,指不定今天要闹出什么乱子。不管出什么事,只求不要砸了他的饭碗才好。
左玄不是神仙,只是个神棍。和他的那些前辈一样,神棍从来都是王朝必不可少的点缀。
这一回,奉朝廷之命,演这一场好戏,是为了用一场祭祀终结一连串悬案。既可以给朝廷内外一个交代,又能以积极有为的态度平复谣言,安抚突厥,实在是一举多得。
满朝文武俱都称赞天子此举圣明,不是因为皇帝有权威,而是因为晋王点了头。
晋王宇文护,官居大冢宰,那个坐在御座之旁的中年人,才是大周真正的当家人。
宇文护很喜欢这个主意,他微笑捻须看着丹凤门外的这场胡闹。天子昏聩迷信,于弄权的冢宰而言,确实不是件坏事。
高居御座的天子并不昏聩,他一直就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尽管左玄也曾像模像样解决过几起灵异,可宇文邕始终认为,那不过是人在装神弄鬼。他雇佣这位上善天师,也是为了参与到装神弄鬼的游戏里。
此刻,天子也同在场所有人一样,正静静等着坛场上的好戏。
涂逸之是冤枉的,不消青雀讲,他也知道,区区倡优,羸弱不堪,又没有势力,是断断做不下这样大的案子的。
宇文邕甚至知道弄出这许多命案的真凶究竟是谁。那晚,他会送乾元镜给青雀,不是相信乾元镜镇邪的力量,而是要告诉真凶,这个侍读乃是天子所爱,请看在天子薄面上不要擅动。
宇文邕虽然知道是谁虐杀了许多妇女,又害死了清河,搅黄了他独立主导的,与突厥的联姻,可他办不了真凶,就只能让倡优去替罪。
为了补偿这个倡优的牺牲,也为了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今天,骗子左远道真的会招来“亡魂”敲打真凶,这一点,是只有皇帝和招魂法师知道的秘密。
左玄在坛上手执宝剑,被发跣足,念念有词了好一阵。
不知是不是道爷有灵,竟然就真的风云突变起来。青天白日,莫名其妙地刮起了大风,直吹得旌旗翻飞,华盖摇晃。
突然,围观的众人像是受到了惊吓,有的惊叫,有的嚎哭,更有胆小的已经不顾礼仪,连滚带爬离席逃跑了,就连侯在台下的那个准备行刑的凶恶刽子手也被吓得面无人色,掉了手中的钢刀。
宇文邕蹙了眉。
怎么了?
这戏码不对啊。
人群受惊吓是他可以预料的,可是计划中那个装神弄鬼去吓人的道童还并没出手。
为左玄捧剑的道童本应要假扮亡魂上身,可他还没来得及表演,就也和其他人一样,吓得逃离了法坛。
顺着底下众人的目光,面南而坐的贵人们,扭头看见了左玄招来的东西……
贵人们的惊惶丝毫不比众人少。
就连宇文邕也被吓了一跳。
一个赤/身女人漂浮游荡,从丹凤门那一边飞了过来。那女人身边萦绕着团团血云,随着血云喷射飞扬,她正张牙舞爪,做出诡异的动作。
定睛去看,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身上皮肤斑斑驳驳,颜色不一,犹如僧人的百衲衣。而那张脸上……
竟然没有眼珠?!
一对眼窝空洞洞泛着血光。
原来是那些失踪的美人皮终于以这样惊人的方式出现了。来自不同受害者的皮块被缝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只真人大小的皮偶。
这偶人内里填塞的显然不是棉花,而正是绕在她身边的那一团团血红云气。
偶人一头长发足有五六尺,在云气的吹动下如千万条黑蛇疯狂舞动。众人这才明白,为什么以青丝如瀑著称的暖香坞冯二娘会丢失了头皮。
至于那张脸皮……
雪白不似汉人,隆鼻深目,像极了那个失踪的突厥宫女。
看清人偶真面目后,贵人们也慌忙逃窜起来,依然稳稳坐在席中的,除了大冢宰,就只剩下那个从来唯唯诺诺的天子了。
宇文护扭头去看皇帝,这小堂弟也在看他。
虽然他笃定泰山,依然在座,眼神却是和软的,惊恐的。
可是,晋王心头的疑虑却不曾开解。
宇文护站起身,扬手发令,金吾卫见冢宰有令,赶忙奉命集结,更有性急的已经准备去捉拿台上那个惹事的妖道,拿他过来给冢宰发落。
“诸位莫慌,道家自有妙法。”
作法的左天师不慌不忙,一声高喊,这才镇住了众人,略略稳住了场面。
他傲然而立,剑指那个偶人,虽然道骨仙风,气定神闲,面不改色,腿却已经动不了了。
只有天师自家知道,要不是演技足够硬,他也早就钻到供桌底下去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和目光聚焦到了天师身上。
左远道却装模作样舞到了被绑得一动不动的涂三身边,他偷偷踢了死囚一记。
“上仙,上仙。”
可是,跪在那里的狐狸垂头负手,丝毫没有回应,仿佛已经死去。
狐狸没有反应,人偶却有了新戏码,美人皮张开了那张血窟窿模样的嘴开始唱歌了。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反反复复唱的就是这一句,声音飘忽,如泣如诉,让人毛骨悚然。
左道长“感动”得五官挪位,即将屁滚尿流。
“上仙?!狐狸!老妖怪!”
怎么办?
怎么办?
吾命休矣!
看着冲着坛场而来,越漂越近的偶人,左远道终于吓得热尿直流。
程青雀,道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