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春正月癸丑,帝讨山胡大破之。是役也,有都督战伤不能救,帝命剖其五藏,使九人分食之,肉及秽恶皆尽。自是始行威虐。’吃人、发疯、得薛嫔,都是从山胡一战始。
据阮弦讲,薛嫔受宠,不但因为美貌,还因为她有皮影的绝技。她凭借皮影在山胡那里存活,又在齐国青云直上。所以,有妖异的,应该是薛嫔的皮影。它让山胡群雄昏聩大败,让高洋发疯,甚至在害死了薛嫔后,仍旧继续蛊惑阮弦。”
青雀的考据本事让狐狸有些惊喜:“哦,何以见得呢?”
“皮影一定要比琵琶更加重要。因为,你那日在阮弦住所寻找,并且取回的,不是就一块皮影吗?你说欠的小人情,是不是就是从人家阮弦那里得了它?”
涂逸之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边嚼边笑道:“原来你还有点记性啊。”
“世人觉得骨琵琶诡异,不过是因为惧怕死尸。但我演过一次皮影就明白了,其实琵琶是配合影戏拨弦的,琵琶的高低起落全要看皮影舞动的节奏。不是琵琶替阮弦找来了冤死妇人,是皮影引导他往盗尸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且,你看,薛嫔死后,皮影还是在齐宫以鬼魅的形态继续作祟。连高洋自己也已经察觉……”她又开始低头念书,“‘沉酗既久,弥以狂惑,至于末年,每言见诸鬼物,亦云闻异音声’……”
她抬头要看狐狸,不防口中却被他塞入了一颗剥好的葡萄。
“好好好,你赢了,听得我头疼。葡萄是高昌的贡品,是不是比他处的要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青雀的唇。
侍读被吓得禁了声,囫囵吞下了葡萄。
见她满脸通红,坐立不安的窘样,狐狸笑了:“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吧。”
“这……”程夫子犹想客气,“我……”
“没事。这么一桌,都是底下知道我最近受累,巴巴地孝敬上来的,反正我也吃不了。你可赶上了。喂狗可惜,不如喂你。”
“你……君子不食嗟来……”
狐狸并没有理睬夫子义正辞严的拒绝,早已起身离去。
青雀也起了身,远离这些引得她口水不停的祸害,决定要跟老妖表明自己还是有可以战胜馋痨的节操。
却见狐狸在看茶炉上炖的一盅羹汤。
“在煮什么?好奇怪的味儿……花香……还是肉香?”
“侍读大人明知故问啊?”
狐狸示意她走近。
青雀依言一看,发现盅里炖的是一堆黑红的碎片,不知是什么,汤汁浓稠,散出异香满室。
“这……”
“你说的那块皮嘛。老头子千里送食材,真是礼轻情意重。”涂逸之放下碗筷,笑道,“仙方。最补气血的。”
“难道你会插手这事,就是为了这块皮?”
青雀蹙眉。
“不然我能为啥?你啊?”
青雀一窘,但见狐狸十分不屑:“无利不起早嘛。没点好处,谁管你们这些凡人的破事儿。”
青雀捏鼻子,骂声:“恶心。”
看见狐狸瞪她,青雀笑笑补充道:“我是说,这块皮真恶心。您老人家不嫌塞牙?”
“炖烂了嘛。你们凡人吃的阿胶就不恶心了?这不是一回事吗?”他走近了,用勺尝了一口,蹙眉道,“不过这香得是有点怪啊。按理说,不该是这个味儿啊。”
“那当然。阿胶要用新鲜的。这都是多少年的老皮了?还被硝过。”
“唉,这都不是事儿。吃东西嘛,处理食材就不能嫌麻烦。你们凡人窖藏美味,我就爱吃这陈年的怨气。这东西本是林中智者,凡人却对他毫无敬畏,它出来戏水,平白无故就为人所杀,还被人剥皮做成取乐的玩意儿。带着这股子醇厚的怨毒,这皮对你们大概不太友善,在我嘴里可是难得的调味。”
“它被压在那堆皮影里那么些年。阮弦只把骨琵琶当做薛嫔化身,哪里想到琵琶只是媒介,却是这皮影用怨念惑人,叫他做出了盗皮招魂的疯狂勾当。”青雀仍是摇头,“君子远庖厨。”
狐狸悠悠看着汤色:“嗯,小人假慈悲。要不是当初着了人家的道,吃了修罗花,被吸走那些心头血,老子也不必劳神做戏找这东西来吃。”
听人家翻了旧账,侍读气虚,只得勉强道:“好好,我不好,我不是东西。上仙息怒。您老快吃了它吧,别留下这个祸害了。”
狐狸点手使唤:“你去帮我把那边那个糖罐子拿过来。”
青雀抱来了调料,看狐狸怎么以一种把自己甜死的无畏精神,拼命往里头加糖。一边加一边还自言自语:“多加点,就能盖住怪味儿了。”
好咸恨甜的程夫子只觉得这狐狸的舌头需要医治。
“你熬的这个薛嫔家传的皮影,是不是……驴鼠?”
“哎呦,看不出来,你这笨蛋懂得还挺多。什么是驴鼠,你到说来听听。”
“《搜神记》里有载:‘大如水牛,灰色,脚类象,胸前尾上皆白,大力而迟钝。’是郭璞作卦,才得了他的名曰‘驴鼠’。自此,楚地巫女常用驴鼠皮为褂招魂。想来薛嫔的皮影,也是驴鼠皮制作的。”
狐狸不屑地撇撇嘴。
“’哦,《搜神记》啊……干宝的牛吹得不错,回头我也看看。不过做这皮的材料,并不是什么驴鼠,而是貘。”
“貘,我也知道,”青雀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另一本闲书,“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
“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
“书上说的啊。”
“又是书。”狐狸翻了白眼,“夫子你还有什么没看过的书吗?”
发现青雀要“翘尾巴”,涂逸之忙补刀:“你别得意,我可不是在夸你。书,就是专门用来骗你这种凡间笨蛋的。比如这貘,善摄魂,好欺诈,专爱吞吃亏心人的噩梦。到你们的书里它就成了驴鼠,成了可以辟邪的祥瑞。”
笨蛋并不因此受打击。
“摄魂?这么说来,我推演得不错,当年高洋性情大变,后来的齐主大多昏聩确实是在山胡中了这妖怪的诅咒?”
“呵。”涂逸之冷笑道,“这头貘已死,这一点残皮顶多迷惑人心却变不了人的本性,就算它有本事让人发疯。你看,它现在在这里,被带出齐宫多年,又被煮得稀烂,可齐国当朝的皇帝照样荒淫,难道也是被妖怪祸害的?”
青雀发现了他话里的漏洞,故意招他道:“虽没有驴鼠,他最宠爱的淑妃不就是……”
看见涂大仙冷冷的眼睛,青雀终于还是把话咽进了肚里,然后示威地笑笑——“你懂的,我给你老人家留点脸。”
“凡人喊咱们妖怪。可是,依我看,你们才是这世上最怪最恶的东西。”
正说着话,却听镜中沸反盈天。二人走近,翻开镜面去看。竟是狱卒入了黑牢,宣读天子诏命,明日就要斩杀涂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