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轻美丽的男男女女，穿着光鲜好看的衣衫，扯出一模一样的笑容，在城中街巷表演着各种幸福。

那么，那些老人呢？那些病残之人呢？还有那些皮相不怎么好看的呢？甚至是那些不愿意展览快乐的呢？

难道，难道.......

再看底下坛场慷慨激昂的“辨奸者”们，青雀只觉得冷汗湿透衣衫。

自从那年春天遇见狐狸，她曾经撞见过各种妖邪，恶形恶状，丑态百出，却都不比此刻的这座锦绣华城更让她恶心。

控诉结束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将今日的奸细处决。

鲜血流到土堆上，那土壤仿佛有生命一般，贪婪地吸取血食，转眼就把地表的血迹吸得一滴不剩。

青雀立刻想起了外郭那些田地里肥沃的黑土，不寒而栗。

老头的头颅，滚落在坛场上。少年人没有半点悲戚，甚至还恨恨地跑过去踢了一脚。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就连那些孩童也仿佛习惯了这种残忍的场面，笑嘻嘻，面不改色。

在观礼台的那一头，青雀看见她的学生也来了。那个娇滴滴风雅高贵的清河郡主，也在快乐地为杀头而鼓掌。她娇笑倩兮的模样，就和当年在长安城看桃花三郎歌舞时一样沉醉。

残阳如血，映照着社坛内外这一幕人间惨剧。

孔城，哪里是城？

分明是关押着一群恶鬼的地狱。

能奔达看见这场面，却笑得更加惬意。那嚣张跋扈，神采飞扬的模样，竟与昨日那个迎他们进城的和蔼将官判若两人。

程青雀平生遇见过许多恶人，没有一个能让她恨得如此深切。怨只怨自己的宝剑被押在将军府里，否则此刻，她一定已经结果了身边这个魔王的性命。

“让小娃娃们目睹骨肉相残的场面，这也是将军的治军之道？杀人，很好看吗？”

“杀头，不大好看。可在孔城，也没有其他东西可看了。”“城主”脸上到是没有喜色，反而透出几分苍凉，他扭头看见程青雀正咬牙切齿瞪着他，悠悠道，“侍读，弑杀的趣味藏在每个活人的身体里，比如.......你现在也很想杀人吧？”

青雀一怔，方意识到自己此刻也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她合了合眼，略略稳住心神，压住怒火道：“将军说没有东西可看？半月前，我在离此不远的宓留镇盘桓了数日，那里的水戏就唱的十分精彩。寻欢作乐也不一定要死人。礼乐诗书教化人心......”

“侍读以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寻欢作乐？哈……”能奔达打断了青雀的建议，“唱戏嘛当然也是可以......也曾有人想在这里行礼乐教化，开书馆，唱大戏。可是......乌烟瘴气，越教越乱，教得城中百姓不事生产，整日闹事。饿殍遍地，战力低下。孔城的土地再神奇，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所以，你就干脆用杀头震慑他们？”

“别的地方是午时行刑，入夜唱戏。咱们这里行刑就如同唱戏，他们喜欢看砍头，砍头能够让他们平静，让他们安心。”能奔达悠悠喝一口酒，在酒香里惬意地靠到几上，接受台下众人的叩拜。

“那个为你教化百姓的人，是否就是跑了的崔子澄？”

崔子澄的名字仿佛魔咒，击中了暴君。让他蹙眉望向了青雀。

“您为何会放他离去呢？”见能奔达语塞，青雀继续道，“不是您放的。那难道他是从妖林逃走？莫非这妖林其实........”

“侍读。”能奔达笑嘻嘻看她，眉目间寒意凌冽。

青雀明白自己已经问出了要害，再问就会要命，她止住话，甚至恭顺地替他斟了一杯酒。

能奔达有些诧异，他迟疑片刻，接过酒杯，道声“有劳”。更加体会出这个女侍读不像一开始表现得那样莽撞简单。

“清河崔氏和河东裴氏向来交好。我看那崔子澄虽然一介布衣，却很有名士风度。何况此地状况如此奇特，崔先生却没有与我透露分毫。想来他与将军的交情匪浅吧？可是……识于微时？”

“一介布衣，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能奔达喃喃自语，青雀从这个“魔王”眼里，第一次看见了遗憾与伤感。

青雀轻叹：“确实无用，我也曾经是个书生。”

“您可比他有用，您现在可还是位流转的皇妃。”

“说的也是。这大概也是此刻，能让我活下去的唯一本钱了吧？难道将军还指望我在目睹这一切之后为您去长安邀获圣宠？”

“侍读目睹的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吗？我把孔城治得很好啊。”

“你只是把这些人口关押得很好。”

“那依侍读之见，我该怎么办？”

“虽然三面有妖林，通往西边的路途却还是通畅的。你大可以……”

“让人口出去？去哪里？其他各州城府郡？侍读难道忘记了，朝廷在边境筑城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要百姓安乐，输出人口？”

青雀被问住了。

能奔达说的不错。

周齐两国在河洛边境连年交战。

争夺领地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筑城。在军事要地筑城，并且让本国军民在城中定居，既能宣示对土地的权力，也能在两队交战时为本方补给军需，有利于驻军在边境长期坚守。

边城的百姓还真算不得是人，对朝廷来说，他们和这里的城砖和戈矛一样，都只是防御外敌的屏障，争霸杀敌的武器。

“自我镇守孔城，此地向西百里之内，孔城治下的六处关隘从来不曾为齐人侵入。何况我用区区一城，供奉了六关的粮草，不曾要过朝廷一点钱粮。孤悬边境的城能治成这样，难道还不够好吗？”

青雀咬牙沉默了半晌，悠悠笑道:“将军，您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二十年都没有让您升迁，不正是因为您把这里治理得太好了吗？”

见能奔达似有触动，她继续补刀道:“我要是您的上官，也不会让您调走的，您走了，这个烂摊子谁来替我看？将军可算是……作茧自缚。”

能奔达听见她这番点评，鼓掌笑道:“妙哉高论！我终于明白，那老狐狸为何选你做他的新伙计。侍读好见识啊，提醒的很是地方。不过侍读的提醒就快要失效了，因为孔城……就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