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若接话道：“等程师父吃完了这汤，再同我去那边城楼上逍遥漫步一回，自然就能明白了。”

正说话间，但见那一边左道长已经风卷残云一般呼噜噜吃了一碗：“过瘾，过瘾，再来一碗才好。”

狐狸重新取了一勺，小口慢咪，也品出了点滋味，便开始风雅地表演起斯文吃法。

女店主摆好了吃食，便知情识趣地退出了店去，在门口与街面众人闲扯，留客人们自在吃喝。

青雀吃了半碗，抬头只见对面的贺兰若也饼子沾汤大快朵颐，十分爽快。

青雀有点惊讶。这位贺兰若，分明就是换姓不改名的清河郡主。想那清河在长安时，向来都是娇滴滴，扭扭捏捏的，成日里熏香品茶，仪态万方，怎么现在竟然同他们一起在街边稀溜溜吃饼喝汤，还一脸满足？

贺兰若发现了她的目光，用绢子抹抹嘴，笑道：“程师父，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额……您与在长安时……不大一样。”

贺兰若脸色微红，笑道：“那时候，装得很是辛苦。其实……这才是我自己的样子。”

青雀一愣，听她继续叹道：“我必需要和她们一样装腔作势，才能存活下去啊。”

青雀不大明白这位金枝玉叶的叹息，直到听她说了自己那令人惊诧的身世。

......

清河出生于西魏大统十六年，那年春天，贝州城暖意融融，喜气洋洋。

整座城都在为一桩喜事庆祝，因为州牧杞简公宇文连，将要娶帝女为妻了。宇文连年已三十有二，始终没有子嗣，他新收的侍妾为他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宇文若。也就是后来的清河郡主。

清河的母亲名唤裴漪，虽然出身低贱，只是洛州的一个倡女，却独得武邑公专宠整整一年。

可惜一年过去，她并没有给主公生下一个预想中的男丁，此刻面对即将嫁入的帝女正夫人，裴漪心中自然有些惶恐。

她怀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特意去城外驿站送别自己的兄弟。她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小弟的一段奇遇，如果没了小弟的帮衬，自己这个如夫人还能撑到几时呢?

清河的舅舅裴涟，彼时年方十四，却胸有韬略，已经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官职。

清河出生的时候，裴涟正要去孔城跟随荡寇将军，戍守边关。

虽然山林都尉只是一命小官，但是裴涟相信，孔城会是他仕途的第一站，他将由此出发，不断升迁，最终走向长安。

长安，梦一样的都城，才是他要大展宏图的地方。姐姐哭哭啼啼，万般不舍。少年却在遥想未来，踌躇满志。

待他鲜衣怒马，昂首入京的那一天，一定要带上自己的姐姐。让她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阿姊不用忧愁。主公对您甚为珍爱，总有机会再得子嗣，何况咱们还有仙方......”

裴涟从怀里掏出姐姐的金钗。

“只剩下这一些了。全在钗里蓄着。”

他小心翼翼打开钗头的机关，裴姬仔细去看，发现钗管已经被挖得中空，里面藏着整整齐齐一小撮白毛，约莫七八根。二人屏住呼吸，生怕把这宝贝吹走了，裴涟重新盖好机关，将金钗插到姐姐发间：“有了此宝，莫说来一个正夫人，就是九天玄女，也不能敌过姐姐。”

“你竟然把母亲的遗物……”看见小弟诡异的笑脸，裴姬有些不寒而栗:“涟儿，别这样。我好害怕……”

“怕?怕什么?”裴涟似乎十分不解，“阿姊如今是贝州最有福气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怕的？便是母亲泉下有知，知道今日的状况，也不会怪我的。”

裴姬虽衣着锦绣，却仍是愁眉深锁：“小弟，你把这给了我，你在那边城里……”

听见姐姐担心，裴涟笑了。

“阿姊，我又不是女子。建功杀敌，有秦刺相陪就够了。”

“我总是内心不安，不知道三年前的选择是对是错。”

“如果当时不那样做，恐怕你我早已丧命，又怎会有今日的锦衣玉食？阿姊难道还想继续回去受那匹夫的虐打？”

“可是……”

裴涟的笑容凝固了，眼角眉梢略略现出惨淡道:“阿姊还是怨我……卖了您……”

“不，没有，不是的......”

姐弟二人相对无言。

这钗中的宝物，确实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裴姬在嫁给宇文连前是个色艺双绝的倡/伎。熟人都知道，这个二娘其实就是驿丞王六的妻子裴漪。可是熟人们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裴漪认真打扮起来竟有倾国倾城的美貌。

裴二娘入市不过三月，就已艳名大张，比之前离奇失踪的许灵儿更加有魅力。裙下仰慕者无数，凡是吃过裴家花酒的，听过二娘唱曲儿的，无论公子王孙，都会对二娘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面对追求者们的纠缠，二娘却是很有主张。风流/阵里过，片叶不沾身。她说自己“命格清高，”偏要等“贵人”方可跟从。

果然，不久后，二娘便等到了贝州城最大的贵人——州牧宇文连。

州府举行芒种花宴，觥筹交错间，贝州花魁裴漪敬了宇文连一杯清酒。宇文连饮下之后，就和那些恩客一样，疯狂地迷恋上了她。倡门寡妇嫁入公府，成了武邑公唯一的如夫人。从良那一天，贝州城如同过节，迎亲的彩礼赫赫扬扬铺排了整整十里。无数裙下之臣为之伤悲断肠，甚至有好几个脆弱的少年为她自戕而亡。

入府之后，君侯爱她如同性命，为了她不顾非议，为了她一掷千金，为了她散尽妻妾。

公府众人，连同贝州城的百姓都在传说，这位如夫人八成是九尾狐女，否则那些男人怎会中邪一般地喜欢她？

这种传说当然是无稽之谈。因为裴家姐弟的出身是很明白的，河东裴家的族谱里也清清楚楚写了裴涟的名字。

可是，只有裴家姐弟自己才明白，无稽之谈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她们能获得今日这样的荣华，全要感谢三年前裴涟的一段奇遇。